短篇小说:当归
短篇小说:当归
作者:浮生(测)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自远处而来,唢呐锣鼓声阵阵。
喜房内,女子静坐于妆台前,身着一件金丝绣凤大红袍,鹅眉细长秀美,头戴珠光喜冠,腮唇亦有两滴殷红胭脂作衬,脸上却未见一点喜色。
“小姐,来了。”喜婆在一旁提醒。
她点头,行至厅堂,突然止步坐在红木椅上闭目养神。
“小姐?”
“不急。”她淡道,耐心等人上门。
喜轿迎门多时,却迟迟未见新娘子出来。一行人议论纷纷,身系大红花的薛庭春终于经不住经验丰富的老管家的催促下了马,亲自入厅迎人。
“何姑娘,吉时快到了。”
一闻此声,女子心一颤,暗自攥紧手心。
终于——来了吗?
何当归缓缓抬眸,双瞳暗藏波澜,定定凝视眼前这位文弱书生。这是一场利益婚姻,并且看似吃亏的是她,而她何家向来是不做亏本生意的。
“咱们之间还有事尚未商妥好,不妨今儿个一起说开吧。待我入门后,府内生意及一切开销皆由我来做主,一年内若生意毫无起色,掌权人易主,换你来做。”
她启唇,强势定下规矩,气定神闲地等答复。
她不信薛庭春不答应,毕竟——他有求于她啊!果不其然,薛庭春在些许沉默后,一脸屈辱地咬牙道:“好,现在该上轿了吧?”
她一脸冷然,仍端坐在红木椅上一动不动。
“唉,新郎官,还愣着干吗,快,快点上帕啊!”一旁的媒人急得不得了,赶忙上前提点。
薛庭春闻之一愣,不可思议地瞪着何当归,只见她嘴角上扬,露出一抹讥讽笑意。薛庭春面色不禁青一阵、白一阵的。
喜帕若由男方亲手盖上,便是以入赘之礼迎亲。她这是在给他一个下马威啊!如此有损男儿尊严的事,若是以往他定当言辞斥绝,而今现实容不得他耍骨气,薛家急需银两救济,肯救他的也只有何家。
“……为了家业……为了家业……”薛庭春咬牙低喃,终于白着脸上前,将桌上的喜帕轻轻盖上她的花冠。
“好了好了,吉时已到,新人出府……”
媒人一声高喊,扶着新娘出府,将她小心安妥入轿,才由媒人扶着出府,坐定喜轿,没一会儿,八抬大轿悠儿悠儿行进。
当归一把摘下盖在头顶的喜帕,喜冠下珠帘叮叮当当相撞,她原本搁在身侧的手终于些微紧张地交叠在一起。
轿外,唢呐声阵阵,夹着看热闹的“议论纷纷”。
“快看,快看,是何家大小姐出嫁了……”
“可不是!瞧那后头一车车装满箱的嫁妆,何家大小姐这一嫁好不风光啊!能娶到她的人真是几世修来的福……咦?我没看错吧?新郎官好像是城西薛家米商的公子……”
“对对!是城西薛家,那家米商不是快倒了吗?何家小姐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脓包?”
当归突然不悦地抿起嘴角,怒火纠结心口,正要脱口开骂。
突然间,轿帘迎风而起,透过层叠不齐的人群,视野中多了个身着大红袍的男子,男子骑在温顺的红马之上,黑发及肩,身影清冷脱俗,似梦似幻。
她盯着男人出了神,一时忘了发火,更未觉眼底逐渐聚集水雾。风过,轿帘很快落下,唢呐声依旧,她执着喜帕的手悄然移至心口轻轻地按着,不时低喃着一句:“终于……终于……”
翌日。
一大清早,院外便传来一阵讨喜笑声,听在当归耳里极为刺耳。
昨儿个她过的可是长夜漫漫,满腹心酸哪!本是一场洞房花烛夜,却独独少了个新郎。原来他一大早便跑来同旁人“鸳鸯双飞”啊。
“薛庭春。”
她扯唇,高喊一声。
果然,院外笑声顿失,没过一会儿,着一身素雅儒服的男子手牵一笑嫣如花的女子走来。
“什么事?”
他略有不耐烦。
当归唇角上扬,眸光流转于他和女子之间。那,必定就是文茵吧?
她将账册翻至一处,用砚台压着,再兀自沏了杯茶轻汲了一口,才悠悠开口:“府里有人破了规矩,你说该不该罚?”
薛庭春闻言双眉蹙起,仅是看她那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便觉心口堵了一块巨石:“府内规矩由你定,你看着办吧。”说着,便要牵着文茵走人。
“那就烦请文茵小姐留下吧。”
他猛地刹住步子,转身瞪着何当归。
只见她黑瞳寒冰似的直视文茵,皮笑肉不笑道:“府里的规矩想必文茵小姐你也知道,所有支出皆由老总管报备。可单今儿个一天,你就虚支了十五两银子去买胭脂、水粉。我一向律己律人,自然也容不得旁人无视家规,你既犯了错,就该受罚。”说完,她起身,自桌上抽起一根手指粗的长鞭。
冯文茵吓得直缩在薛庭春身后,眼底泛起一波水气,可怜兮兮道:“可,庭春说可以不用报备的……”
“是啊,文茵支用的那十五两银子的确是经我同意的。”身后的小女人不停地抖,薛庭春不免心疼地暗捏了一下文茵微抖的手,心中更恼这女人未免太得寸进尺。
大婚那天让他脸面尽失不说,刚来第一天就想着掌控这个家了?这女人怕是连《三从四德》都没看过吧?既然嫁人就应以夫为先,哪像她,自一开始便未将他这个“夫”放在眼里。
“嗯?”原来,她在他眼里还是何姑娘啊,当归微微一笑,“我若坚持罚呢?”
“你!”他将身子牢牢挡在文茵身前,双目隐含愤怒:“何姑娘,若你坚持罚,文茵自然得接。但我记得你那规矩中尚未提及‘代人受罚’四字,而今文茵犯错,是否有人代罚便可替过?”
当归眼底骤然聚起风暴,表面仍不动声色道:“府里的确没这规矩,你若自愿代罚,自然可以。”
“那好,那就打我吧!”他挺身而出,将文茵暗暗往后推了一步,以免长鞭伤及她。
“庭春,别……”文茵原要上前哀求,被薛庭春蹙眉暗瞪,只好留在原地,不敢上前。
当归冷着脸,寒冰似的瞪着文茵,恼她这份无耻做作,但见薛庭春有意受罚,只好执着长鞭走来,
“啪”的一声响彻大厅。
文茵捂唇惊讶出声,薛庭春额头暴露青筋,牢牢将那声示弱痛楚压在喉下,后背火辣辣的痛,仿若有千万只蚂蚁长蛇在背上撕咬。他含怒瞧向当归,没料到她真的下手,一点主家面子都不留给他。
“啪、啪”两声,长鞭再度落在薛庭春肩头,冷汗爬满了他的额头,他咬牙从木椅上爬下来时体力不支地跌倒在地。
当归正要上前去扶,可有人先一步冲上去抱着男人的身躯痛哭起来:
“庭春,你醒醒,庭春……呜呜……”
当归看着那一对抱着的“鸳鸯”,失魂落魄般跌向身后的红木椅。
原本牢牢执在手心的长鞭顺势而落,上头沾满斑斑血迹,厅里众仆人一片忙乱,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手在抖。
夜色已深,白日一场惊涛波澜终因有人受了皮肉伤而收场。本是借规矩暗惩恃宠而娇的文茵,却不想意外伤了心上人。
当归斥下守在门口的两位奴仆,挑着灯笼推门而入。
书房不大,她一眼便瞧到整个儿趴在床榻上的薛庭春,睡梦中的他眉头微锁,额上细汗满布,背上红痕自颈贯穿腰部,触目惊心到令她不忍卒睹。即使下午大夫及时替他上了药,伤口仍不见好转。
当归兀自盯着那伤痕许久,眼眸半垂,让人瞧不出任何神情。半晌,她自怀中摸出一瓶上好金创药,熄了灯摸索着为他上药。即使黑暗中目不能视,她依然能将那伤痕位置记得清清楚楚。
毕竟,是她下的手啊。
恨也罢,不理解也罢,她依然要做她铁面无情的何当归,府里的规矩不能破,即使他因而恨她,也要施行。
薛庭春睡得迷迷糊糊,感觉一双柔荑小心触及他的背,所及之处,背上便不再火燎火烧的,不时传来一阵浓郁的药膏味。
“是文茵吗?”
双手被轻轻地握住,当归一阵心惊,下意识要抽回,却被薛庭春牢牢地握住。
“别走,陪我。”
他这一句柔柔请求,令当归顿时恍惚,四周仿佛也泛起一股熟悉的书卷味。她正襟危坐,偷偷汲取他鲜少的温柔。自他掌心的热度不断传至全身,她的脸皮也不争气地燥热。
“我听府里人说当归下令未经许可,任何人不准私下来见我,文茵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心口一凉,并未答话。
“咦?”他突然一阵惊呼,脱口道,“文茵,你的手何时变得这么粗?是不是当归趁我不在,私下逼你做活了?”
哼!
这回她可真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小妇人了,当归暗地嗤笑,本要否认,却因预想到她的身份会令他反应强烈而作罢。
然而她的不否认在薛庭春眼里已然是默认,攥着她的手忽然有些紧,薛庭春咬牙切齿道:“那个何当归未免也欺人太甚,连你一个弱女子也不放过,若不是我现在有求于她,只怕现在三封休书都不足以罗列她满身罪状。”
三封休书?
她有这么不堪吗?
她暗自翻了个白眼,却不觉眼角水雾重重。
“文茵,你哭了?”他显得颇为紧张,在黑暗中费力摸索着她的脸,指腹在顺利抚上文茵的脸颊时,果真触到一片湿润,“文茵,你别怕,等我哪天飞黄腾达了,第一件事便是先休了何当归,你再忍忍,为我忍忍好吗?”
怎么忍?
她竟不知他这般厌她哪!像是恨不得拆她的骨、抽她的筋、剥她的皮,这么浓的恨意到底又是打哪积累的啊!
“文茵?”薛庭春心底有些不安,只因迟迟听不到心上人的回复,“文茵,你等不了了吗?一年,再给我一年的时间好吗?我算过了,米店若依如今稳固进账,再过一年便能回本。只要回本了,我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踢走何当归。你再为我忍个一年半载,好吗?”
他小心翼翼地请求着,生怕文茵不答应,而这样的温柔又只能是对文茵才有。
当归暗叹了一口气,拉下他的手在他掌心轻轻烙下一个浅吻,无言证明着“文茵”的承诺。
“天哪,文茵,你是这么的贤良淑德,能娶到你真是我薛庭春的福分。”他突地从床上坐起,忍着背上肩痛猛然抱住身前的当归,将她牢牢地揉在心里。
当归将头轻轻枕在他牢靠而暖和的肩窝,静静聆听着自他颈下传来的血脉的跳动,要是没有她,或者没有突如其来的家道中落,只怕他现在早已与他的文茵姑娘结为连理,心如所愿了……
一连数月,府内还算平静。她打理这栋岌岌可危的老宅也颇有心得,每日在账房和米店之间来回行走,自然也就没心思去关心那个中看不中用的当家人——薛庭春。
这日,正在她专心拨弄算盘之际,有人突然推门而入。
“你说,你要学着打理账册?”当归暗暗挑了一下眉,盯着眼前这个明明是无用书生,却硬是装出一身骨气的薛庭春。真是意料之外啊。
“是的。”
“这倒是稀奇了,薛家公子向来以吟诗作赋为目标,居然也想学人经商呢。”她扯唇,暗里嘲讽。
“你怎知?”薛庭春皱眉反问,心中颇感奇怪,这种事他不记得有跟她说过,更何况以他对她的厌恶,更不可能对她说吧?
“很容易猜到吧?”当归翻过一页账册,这才抬眸瞥了眼账房内挂的满满当当的书画,“是你的吧?我看你花在这上面的心思,比在账本上要多的多。”
“总而言之,你到底答应不答应?”他咬牙。
“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吗?”她搁下毛笔,一手托腮,突然有些想逗他,“我若不答应呢。”
薛庭春脸色乌黑,抿了抿唇,突然撩衫,单膝跪地,“何姑娘,算我求你。”
何当归原本带笑的唇渐渐抿直,脸色霎时阴沉难看,不久,目光落回密密麻麻的账本,她淡道:“起来吧。”
“何姑娘?”
“薛庭春,你是蠢还是怎的!不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吗?!”她火大地将他一把扯起,冲他胸口狠狠送去一拳。
薛庭春咬牙承受,未曾回击。
当归深吸气,心情颇乱地合上账本,道,“书房有我自何家带来的《九章算术》,午后你记得取来。我倦了,你回吧。”
薛庭春先是一怔,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一时激动连招呼都未打便火急火燎地退出账房。
当归闭目,暗稳了一下波澜不定的心绪,才单手附后望着窗外。
米商的账房在二楼,她很轻松便捕捉到薛庭春撩衫飞奔至堂下院落的身影。
这时,早早守候在那里的女子莲步朝他走去,薛庭春见状,几步冲上前一把抱住女子,难掩欣喜道:“文茵,你猜的对,果然一冲她下跪,她便心软答应了,据闻何家大小姐一向律人律己,我却没料到她这么好商量。”
像是察觉到有目光毫不掩饰地盯着他,薛庭春直觉抬头,一眼便凝到窗前的女子,尽管他已拜她为师,也毫不掩盖他对何当归的反感。
“文茵,咱们走。”
他轻拉着冯文茵,快步离开何当归的地盘。
账房内,当归则缓缓收回目光,执起一把纸扇凑到一面画墙前,静静欣赏画作。
“果然,事出必有因啊……”她喃着,打开纸扇轻摇。
不过也好。
黄昏时分,薛庭春才拿着一本《九章算术》姗姗来迟。
商铺客厅临时有客人在场,当归睨到他时,脸色不免阴沉,但念在堂上仍有客人不便发火,只好暗暗忍气,决定先将生意谈妥再兴师问罪。
“这个何当归本事倒也不少。”他虽被叫在一旁罚站,却不忘趁机暗中观察她如何行事,心中不免感慨,向来女子在外经商本是不易,而能混到如今这般令人敬重三分的更是屈指可数。
“是不少,公子,你娶了个好夫人。”
他暗瞪了眼老管家,实在很不想训他真的老眼昏花了,居然肯赞同这个一进门便把整个薛府搅得鸡犬不宁的母夜叉。
见当归送客回来,薛庭春赶紧递上《九章算术》。
当归淡淡扫了一眼,道:“你先去厨房垫上一碗白饭,天黑后跟我出府。”
“去哪?”他不耻下问。
“翠楼。”
“什,什么?”他瞪凸眼,那可是潍县有名的烟花之地,他向来极恨同窗文人在那里寻花问柳、醉生梦死,辱没书生之气。
“怎么?你不想去?”她挑眉,尖牙厉讽,“你不是豪言壮语要学着做生意吗?”
“可我没……”
“我没工夫听你在这边扭扭捏捏的,你若想学便跟来,废什么话。”她砰地关上木门,留给他跟老管家一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
半晌,老管家开口:“公子,还是去吧。少夫人自然有少夫人的用意。”
“文茵会怀疑的。”他咕哝,誓死不屈。
却不想在几盏茶后,仍是被人强行拖进马车前往翠楼。
所谓营生之道,归结几个字,不就是“吃喝玩乐”。
生意场上的事,就算彼此再嫌恶与痛恨,若不能早早融入其中,那便是日后准备关门之兆了。
“我……何当归,你是故意害我对吧!明知我不愿去那种淫乱之地,却偏偏把我往那里带。”他呕出一口污秽,头痛欲裂,不敢回想被米商的老主顾强行灌了一夜的酒。
当归面无表情地执起一块手帕,耐心擦拭他额头的热汗。
薛庭春不领情地一把挥开,连她的指尖不小心轻触额间,都令他难掩一脸嫌恶之色。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心软,对你有所改观吗?告诉你,就算没有文茵,我也不会爱上你的。”
手帕重重丢进水盆,溅起几滴冷水。
当归垂眸,将手帕洗了又洗,才把它湿淋淋地捞出来,展开四角,覆上薛庭春的脸。
“咳,咳咳……”眼鼻口均被湿棉帕盖住,害他呼吸受阻,薛庭春挣扎着要拿下来。
当归迅速以手盖住他的眼,脸色平静道:“你我不过各取所需而已。”
“各取所需?”
床上男人闻言,暂时停下反抗。
“是的,各取所需,我要成名,而你则一心想要振兴家业,如此而已。”
“你是说……你要代我振兴家业?”
“是。”她抽下手帕,将愣在一旁的薛庭春推至木床内侧,确保他不会半夜滚下床这才安心放下床幔,准备走人。
“何当归,你说的是真的吗?”床幔下,是一张在醉酒后毫无掩饰的期盼之色。
“是。”她不假思索答道,端着水盆离开书房。
时至凌晨,长廊的灯笼早早灭了。
当归身形僵硬地穿过长廊。忽地,她止步。抬头望向被乌云遮住的冷月,若有所思地呆了几秒。一抹清泪划过双颊,她如被当庭泼了盆冷水,霎时归了神,这才想起要倒掉手里端了多时的水。
水落地,迅速渗入泥地。她盯得出神,突然“啊”的一声,手忙脚乱地蹲下身去抢救那早已泼出去的水。水既已泼,便再也无力收回。可是,上头有伯庸的味道。
她失神望着沾满泥泞的双手,最后将双手紧紧贴在脸颊。
“伯庸的味道……”
好怀念啊……
鸡啼三声,何当归自旧梦中醒来,一如既往备上一壶清茶,早早坐在留云亭等太阳出山。
远处长廊,一抹鬼祟身影穿行其中,当归抿笑,高喊一声:“文茵小姐,大清早的你背着个包袱做什么?”
“我……我……”冯文茵吞吞吐吐,似是没料到她会碰到何当归这个母夜叉。
“慢慢说,我不急。”她悠闲翘起一条二郎腿,不时晃悠着。
冯文茵不禁揪紧怀里的包袱,咬牙道,“庭春不会信你的。”
“那又如何?”
“庭春不会信你的!”冯文茵拔高嗓音,听得出是在紧张。
当归咧嘴,歪头一笑:“那,又如何?”
“你,何当归!你放我走吧!以后再也没人跟你抢庭春了。”威胁不成,她改苦苦相求。
“你这一走,薛庭春可是会伤心的。”当归嗓音低柔道,曲指轻敲了下石桌,何家仆人向来忠心耿耿,自然不会有让她一人落单之时。
果不其然,自身后草丛很快跳出几名粗壮仆人,将冯文茵牢牢压制住,往她的客房方向拖。
“何当归,你毁了我的幸福,我恨你!我恨你!”
谁会在乎她的恨?
当归暗地嗤笑,目送仍在挣扎的冯文茵被拖至别院,脑中想的却是另一个让她牵挂的人。
全天下,能让她在乎的只有这个人啊!
木门被人火大地踹开,冯文茵双眸怒瞪窗前翻册女子。
“文茵,你来找我?”薛庭春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殷勤去接她。
当归懒懒启唇:“薛庭春,我瞧你挺闲的,刚巧米店也该派人去视察了,不妨你去走趟吧。”
“你要对文茵做什么?”他略显紧张,下意识老母鸡护小鸡式的挡住冯文茵,生怕她再动私刑。
“她?”当归瞥了眼几次想要从宽厚背中露出身的冯文茵,冷哼一声:“那得看她要对我做什么了。”
“文茵?”他暗暗担忧。
“我同她有事商讨,你先出去。”冯文茵不耐将他一把推出账房,闭上房门后失态大吼,“何当归,你究竟想怎样!”
她翻了一下账本,头也不抬道:“留在薛庭春身边。”
“嗤,你在说笑吗?我有多少时间可以陪他?我……”她满腹滔滔被当归冷不丁给瞪回肚子。
“你利用那块木头也够久了吧?也是该偿还的时候了。”
“你,你说什么……”
“何家向来不做亏本生意,我是何家人,自然也不会任人欺负到我头上。”当归搁下账册,自桌上一摞账本中抽出一封信,展信淡道。
“冯文茵,年方十九,双亲丧生,去年八月十二遇薛家米商公子薛庭春,同年入住薛家,每月支取银两少则三十。对于一个整日在薛家闲赋吃喝的外人来说,你吃的可够多了……”
“你,你调查我!”
“对呀!我调查你。”她笑眯了眼,“你若不服可以去告我啊!”
她是在说废话吗?
以她何家的势力,就算她有心递交诉状,也不见得有人受理啊!冯文茵暗暗咬牙,决定去找薛庭春求助,纤纤玉手才碰到房门,身后便传来何当归颇具警告意味的提醒:
“文茵小姐,做人可要凭良心。当初你吃了多少,如今就得给我连本带利地吐回多少。若你未经我许可胆敢擅自离府,你信不信我的人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会把你抓回来。”
冯文茵深吸气,回身,杏眼圆睁,做最后一丝挣扎:“何当归,你不是喜欢他吗?若你喜欢,我可以……”
“我?”
她托腮,定定望着窗外美景,瞳眸凝视穿行于长廊的薛庭春,他果然很听冯文茵的话,未做那偷听小人。
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浅浅笑意,何当归心满于他的“痴情如一”,直待那抹白衣身影穿过大门踪影全无之际,她才开口:“不过是各取所需。”
不过是为圆那个人的梦,如此而已。
马车吱呀吱呀行进,当归懒散坐在车上闭目养神,一旁书生打扮的薛庭春欲言又止了几回,终于按耐不住开了口:“那日你同文茵究竟说了些什么,为何我觉得她最近有心避我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避。还有,她身旁那两个贴身下人又是怎么一回事?文茵偶尔跟我四目相视,一双杏眼也像抽了筋似的跟我拼命眨眼,像是有话要说。”
“是吗?这种事你该问她才对。”她可不是冯文茵肚子里的蛔虫呢。
眨眼睛?呵,这点可没人跟她报备过。看来等办完事,她得专门抽出工夫同冯文茵“促膝长谈”一次了。
“我就是问不出啊!无论我怎样问,文茵也像蚌一样不肯开口。”
“那你以为你在我这里便能问出个什么?”
盛暑在即,车内奇闷无比,当归摸起一把纸扇轻摇。扇风似是有意无意扇过薛庭春,他暗蹙,心里顿觉怪异,却不敢往其他心思上乱想。
“你不说,她不说,让我夹在中间做什么?我又不忍每天看她眼睛抽筋儿,这里面若说没你关系,我可不信。”他负气翻出另一把纸扇,小孩脾性地朝自个儿用力地扇、狠狠地扇。
纸扇一时扇过当归的徐徐轻风,他不免得意洋洋。
当归暗翻了个白眼,待马车停至一所学堂,率先跳下马车。
云上学堂是何家近年来一直资助的学院之一,当归早早将已备妥的银票交于女先生,寒暄几句,便悠闲行走在院落当中。
学堂纸墨飘香,没有一丝铜臭味,她难得放下一身防备,摇扇立于一株粗槐之下,笑意浓浓:“对了,薛庭春,今儿个是几号?”
跟在一旁的薛庭春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道:“今儿个八月初八,再过几天便是中元节。”这个母夜叉是怎么了?昨儿个也问,前儿个也问,她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记性怎么变得这般差。
“是吗?”当归温柔微笑,眸光飘向远处。
头顶的夏蝉知啊知啊叫个不停,她的难得深思也让薛庭春一时觉得她整个人极不真实地同他越离越远。薛庭春眉头轻蹙,心头突然产生一股难以言喻的异样,似被什么给连轧数针,他不禁脱口提醒:“该走了。”
当归“嗯”了声,跳下石台。
石台有数尺高,薛庭春下意识去接她,温香软玉抵在他身前,他整个人如遭电击,还未细细感受那熟悉之感,怀中女人便迅速退后一步,隔开彼此距离。
“你干吗?”他心有不悦,方才她那举动,好似他是避之不及的蛇蝎。
“各取所需,还是避讳一点好。”她面色平静地抚平被弄乱的衣衫,忽然眨了眨眼,抬头问他:“对了,今个儿是几号?”
“你!你又问!”薛庭春瞪凸了眼,气得血脉喷涌。
当归一脸无辜地笑了笑,执扇坐上马车。
未久,薛庭春黑着脸跟着坐进来。当归动了动唇,忍住一脚踹他出马车的冲动。
夏风徐徐,杨柳轻飘,像是喜迎二人快点归家。
当归摇扇望着车窗外的景色,马车拐弯之际,一盏贴有“喜”字的红灯笼高挂于农户门前,她微抿笑,眼底却暗藏不舍。
时间真是快的令人咂舌,不知不觉中已过了这么久。
话说起来……
“……今儿个几号了?”
原本还在闭目养神的薛庭春不小心又听到她这句低喃,不禁睁开眼,正要咬牙提醒,但见她以扇敲了一下脑袋,细细思虑后,道:“嗯?好像是八号吧?”
他一愣,心惊于她的反常。
这个女人,究竟是怎么了?
时光如梭,很快迎来一年一度的中元节。大红灯笼挂满长街,一路上喜庆十足,再往前走,便是素有鸳鸯街之称的昌平街了,薛庭春突然停在一个摊前,买了把灯笼,转而递给身旁百无聊赖闲逛的当归:
“这个给你。”
她挑眉,未接。
头一回送她东西,薛庭春不免尴尬地轻咳几声:“你入薛府至今也有数月,这个灯笼算是我感恩你肯教我做账。此物虽轻,却是我真挚之选。”
当归“啧啧”几声,戏谑道:“这么急着撵我走,跟你的文茵在一起啊。”
薛庭春蹙眉,有些恼她辜负了他一番好意:“你这个女人,讲话怎么还是这么直白。”一点闺秀风范都没有,明明他是想让她一人独处,好在这中元节寻个有情郎。
“我若行事如你这般文绉绉,而今也不是现在的何当归了。”当归小心抚摸着灯笼,烛光映照着她的脸,一时间稍显寂寥。
寂寥?
薛庭春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
“总算,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了,真好。”她收回目光,小心护着灯笼,转而往另一条街走,语带抱怨:“……中元节啊,真是不该我老人家来的。”
“什么老人家!”薛庭春目送她消失在人群中,气得咕哝。
她不也才过双十吗?平日倚老卖老也就罢了,偏偏还在这姻缘难得两旺的中元节说这种丧气话。她若有心寻找,说不定,说不定尚还有男人不嫌她是嫁人之身,再娶她啊……
再娶?
女子一旦嫁过人,想要再嫁是何其难啊!她这一辈子怕是毁在薛家了,难道她不曾后悔过吗?
“庭春?”
薛庭春归了神,望着身旁不再避他的文茵,下意识咧唇笑道:“没事,当归今儿个发了我二十两红包,你想要吃什么、买什么尽管开口。”
对啊!今天可是他的姻缘两旺之日,他干吗要去想何当归这个母夜叉要不要再嫁人这等晦气事。他轻轻捏住文茵纤纤柔荑,想起当日遭受的鞭肉之苦,不禁感慨道:“那晚若不是你在陪我,只怕我早已洒下男儿泪了。”
“那晚?”冯文茵有些糊涂,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是啊,那回我遭了皮肉苦,你于心不忍半夜偷偷为我上药,至今让我感动的紧呢。”说着,眼角泛起泪花。
“可是,我没有啊……”
他笑脸一时僵住。
“当归嘱托过不准任何人接近书房的。我怕私下见你被他们抓住,你又要为我挨鞭便不敢去破那规矩,才一直忍着未去。庭春,你该不会是恨我没去看你,才故意编的谎吧?”
薛庭春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忽然想到那晚的女人柔荑略粗,与此时手心所握更是天差地别。他捏着文茵的手情不自禁在抖,浑身如遭电击,不敢往那事实上去想。
“庭春,你的手……你的手……”已经在剧烈抖了。
“不,我没事。”他闭了闭目,暗自抽回手紧攥成拳,强迫自个儿镇定
。对了,当归!他突地观望四周,却不忘先将文茵送上马车,这才在人群熙攘中寻找那抹芳踪。
“当归?”
他叫,呼声很快淹没在吵闹中。
“当归?何当归!”
他用尽十二分的气力去喊,却依然听不见任何回应。她究竟去哪儿了?脑中一阵烦乱,害他心口起伏不定。
“咦?今天是几号了?”身后传来一声轻问。
他一怔,动作极缓地回身,心口扑通扑通跳个诡异,连耳都快跟着失了聪。他的目光在人群中不停搜索,这时,一对男女自他身边经过,男子颇为宠溺的以指敲了一下怀中娇小女子,叹息道:“今儿个是中元节,你怎会又忘了。唉,你这记性,什么时候才能好。”
“可恶,你又打我!又不是我想摔伤脑袋的!”
女子一阵恼怒,用力敲了一下脑袋,却被男子急忙护住,将她整个儿揽至身前痛斥:“你胡闹!我好不容易才寻到你,难道你还想让我再花个两年等你想起我吗?”
……今儿个是几号了?
……摔伤脑袋……
……想起我吗……
一时间,他的世界天旋地转,薛庭春双目瞪如铜铃,感觉胸中氧气尽失,他不得不张大口,用力呼吸。
脑中闪过一个画面,在短暂模糊下逐渐变得清晰可见。
画面中,一白面书生倚树而坐,手握书卷,见有人忽然躺在他旁边假寐,不禁笑道:“伯庸兄,你这样偷懒可不行。”
……你是谁……
他动了动唇。
画中书生先是一怔,而后无奈笑道:“伯庸兄,你怎么又忘了。我是何……”
画面嗖的消失,他一时体力不支,终于摔倒在地,再之后,耳边吵闹尽失。
头好痛。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奇异的梦。
“唉,醒了,醒了……”
薛庭春迷迷糊糊睁开眼,混沌的视线一一扫过身边人。床榻前,文茵攥着湿手帕在他额上细心拭汗,老管家双手合十,不停喃念着“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还有众多眼熟的奴仆。只是,好像少了一个人。
“当归呢?”
众人面面相觑,你推我,我推你,最后还是经验丰富的老管家开口:“大夫人回何家了。”
“为什么?”他气若游丝地问。
“她说,她功成名就了,所以……可以回家了。”老管家吞吞吐吐道。
“回家?这里不是她的家吗?她回什么何家?”他反问,仍记得何当归是他明媒正娶的妻,他尚未写休书休了她呀!
一句话令在场所有的人倍感惊讶,仿佛他说了件什么惊天大事。
“少爷,你,你的脑子不会又摔伤了吧?”老管家说话时唇有些抖,似是受了什么惊吓,赶紧跑到床榻前,双手托着他的脑袋左看右看。
薛庭春被晃得头昏脑涨,费力抬起手,推开紧张兮兮的老管家。
“又?”
“是啊,少爷。去年你自学堂结业归家途中遭遇抢匪,被打得浑身是伤,老爷好不容易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这才大病一场闭了眼。而今你在中元节又摔了脑袋,咱们是怕,怕你到时候又忘东忘西……”
“有这种事吗?”为何他一点也不记得。
脑中乱如麻,连老管家提及的学堂他都一时理不清。学堂?学堂?好像有人曾带他去了回什么学堂。
“啊,云上学堂!”他脱口道,守候在一旁的老管家闻言,再次剧烈地抖唇,惊喜道:“少爷,你,你终于想起来了。”
一句话,将他往日记忆重新勾起,脑中画面乱纷纷,他不由地闭上眸,仔细捕捉那其中片段。
“伯庸兄,今儿个先生教的那曲《梁祝》,你可懂得其中曲折?”一书生摇着纸扇朝他翩翩走来,一开口,却是一副让人耳熟的女腔。
“是啊,梁祝千古情缘,凄婉动人,无不令人惋惜。”极像他的男子将脚边的卷书一一收进行囊,哈哈一笑:“何兄,如今离别在即,我也总算可直言相告了。不瞒你说,我曾不只一次怀疑过你其实是个货真价实的姑娘家。若你不是男的,只怕我现在早已娶了你为妻。”
“嗯?若我说,我是女的呢?”书生慢悠悠开口,无视他一脸惊讶,微笑道,“若我说,我自比祝英台,敢问‘梁兄’是否愿娶我为妻?”
“你是……”
“伯庸兄,有些事不可多言啊。若伯庸兄愿娶‘女当归’,可要尽快啊……我乃城东何家……”
马车急急刹住,薛庭春仓促间跳下车,疾步奔进学堂,一眼便睨到大槐树下阅书的白衣书生。
“何当归。”
他大喘着气,双手隐隐在抖。
静坐树下的书生闻言,抬头睨了他一眼,再度垂眸,淡道:“公子,你认错人了。”
“我怎可能认错。”他喃着,朝那书生缓缓地走去,“你我同在这一间学堂读书,同在一个院落写诗作赋……”
像是没耐心听他废话,白衣书生忽地起身,跳下石台往反方向走。
“若我说,我是薛伯庸呢!”
一身男装打扮的何当归猛然止步,静静站在原地,不敢回身。
“若我说,我已想起某些片段呢?”他闭了闭目,感叹造物弄人,“原本,原本去年八月十五,该是我与你一同共赴中元节,约定终身之日……却不想阴差阳错,误了一年才……”
当归悄然攥紧手心,任指甲深嵌肉中:“你是薛庭春,你有你的冯文茵,往日之事既已远去,便不可再提。”
“你撒谎!你孤身嫁入薛家,明明是为了……”
“不过各取所需。”她迅速截住他的话。轻风而过,刮起一阵挥之不去的寂寥,“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你不必介怀。若是你自作聪明以为我对你生了情,那未免太自作多情了……我可是会困扰的。”
她说完,合上纸扇,步履匆匆往学堂后门走去。
“何当归,你信不信你这一走,我便立即撞向你身后这棵老槐。”他脱口道,跳上石台,距老槐树不足几尺,“老槐作证,当日你我皆喜欢在树下读书……”
随他怎么说吧!
她脚步未停,一脚跨出后门。
只听到身后“砰”的一声,当归心口扑通一跳,猛然转身如风般冲上石台。她一把扶住薛庭春渐渐下滑的身子,不忘查看他血迹斑斑的额头,自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
“你认我了?”
她双手在抖,以至于药粉白白洒出不少。
“你认我了?”
薛庭春执拗又问,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逼她正视他。
“薛庭春,你疯了,你在流血。”当归火大开骂,试图挣开手为他上药。
然而男女悬殊在此展露无遗,尽管他在她眼里只是个没用的文弱书生,力气也比她一个女子来得大。
“当归,你、认、我、了?”他一字一句地问,双瞳直视当归。
见她鹅眉紧蹙,像是忍了又忍才没才将眼泪流出:“我认什么?我不过是看你可怜,不过是……不过是……”
不过是……
不过是,疼他、爱他、怨他。
不过是脑袋受了伤,他却将她忘了个一干二净,自此爱上别的女人。曾经海誓山盟不过一纸空谈,既然如此,她也索性忘个彻底。
她不过是,怨他忘了她。
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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