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宝故事- “五星出东方”之谜

国宝故事- “五星出东方”之谜

说起中国国宝级的文物，我想大家都能数上好几件。2002 年 1 月 18 日，国家文物局印发了《首批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目录》，目录中罗列的 64 件一级文物被确定为首批禁止出国（境）展览的文物。其中，有的是一级文物中的孤品，有的很容易被损坏，比如马王堆汉墓出土的素纱单衣，大家耳熟能详的《富春山居图》、四羊方尊、金缕玉衣等都位列其中。这 64 件禁止出国（境）的国宝中，还有一件在丝绸之路上发现的丝绸国宝——“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护膊（以下简称“五星锦”）。护膊，就是绑在手臂上，保护胳膊用的。1995 年，在全国十大考古发现之一的新疆和田地区民丰县尼雅遗址中，考古工作者在一座墓葬中发现了它。据考证，尼雅就是古丝绸之路上“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精绝国。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护膊究竟长什么样？

为什么它是同品类文物中的孤品？

它又凭什么可以成为国宝中的珍品？

众所周知，丝绸是蛋白质纤维，对保存条件有一定的要求。为保护好丝绸材质的“国宝”，这件织锦护膊被常年保存在恒温恒湿无光源的状态之下，世人难得一见。非常幸运，我专门到了新疆，亲眼见到了这件国宝中的珍品！它不大，长 18.5 厘米，宽 12.5 厘米，实物只比我们普通人的手掌稍微大一点儿。虽然之前看过照片，也做过研究，还和很多专家交流过，但是，当我第一眼看到真品时，还是被深深地震撼到了！

这件文物让我印象最为深刻之处在于：

色彩

当我第一眼看到这件国宝时，最吃惊的是在地下深藏了 1600 年的丝绸，竟然像刚刚新织出来的一样，用专业语言来说，色彩饱和度依然很高，感觉时间在这件国宝上好像凝固了。再仔细看，这件国宝上有五种颜色——黄、绿、白、红、蓝的花纹，这五个颜色正好对应了中国古代文明中代表“五星”的五色。其中含义十分丰富！

纹样

初看护膊上的纹样很复杂，看不懂。但静下心来仔细研究，发现很有意思，国宝上有连续而不间断的祥云，星辰、祥鸟、瑞兽、白虎巧妙地穿插在祥云之间，有的专家将其称之为“云气动物纹”。具体图案是哪些动物，今天学界仍然存在着不同的看法。

文字

再仔细看，上面还有两行小字“五星出东方利中国”，上下两行是一模一样的，是重复的。这两行重复的文字，背后的信息量是非常大的！其一，从纺织工艺的角度，重复的文字说明花纹是循环的。经过专家的测量，7.4 厘米一循环。花纹循环代表纺织技艺已经非常先进了！织造前必须先编程，然后上织机按程序织锦，一个循环接一个循环。这个原理和今天计算机使用二进制的 0 和 1 语言相似，而我国的丝绸匠人早在几千年之前，就已经熟练使用这个原理了。其二，从中文字体的角度看，这 8 个字是缪篆体，介于篆书和隶书之间，在东汉末年到魏晋时期十分流行。文字的字体，透露出文物的织造年代可能就是汉晋时期。汉晋时期，西域精绝国有一件织有汉字的丝绸，如同今天丝绸之路上一件写着“中国制造”的商品，体现了古丝绸之路上商贸和文化的交流往来。

最后，从文化内涵的角度看，“五星出东方利中国”到底是什么意思？背后又隐藏着什么故事？

要了解“五星锦”，先来了解一下什么叫“锦”？

锦，这个字我们很熟悉，许多成语里面都有这个字。比如，前程似锦、锦绣河山、锦衣玉食……可以发现“锦”字多用来形容美好的事物。这又是什么原因？来看看“锦”这个字本身。锦，左边是“金”，右边是“帛”，半边丝绸半边黄金，我理解有两层意思。第一，东汉刘熙《释名》中：“锦，金也。作之用功重，其价如金，故其制字从帛与金也。”意思是，生产织锦工艺复杂，原料成本高，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价格自然贵如黄金！第二，为了追求华丽的效果，古人把越来越多的黄金织到丝绸里。中国四大名锦之一的云锦，那是真的“一半丝绸一半黄金”，金光闪闪，极致奢华。

云锦

尤其，目前存世的明清时期的龙袍，在制作时就织入大量的真丝黄金线。一般一件龙袍用黄金 50 克左右。因此，锦也就是最好、最贵、最高级的丝绸。

如果锦是所有丝绸品类中最贵重的，那么这件“五星锦”就是目前出土丝绸文物中最珍贵的锦。用一个成语来评价，叫作“登峰造极”。这个评价来自中国织锦大师、宋锦国家级传承人、国家级丝绸专家钱小萍老师。20 世纪 90 年代，钱老师曾经应国家有关单位委托，复制过“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护膊等一批丝绸文物。她在不能触摸文物的条件下，先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然后凭借多年工作经验，分析出每个内部结构的小细节，再把国宝复制出来。一位见过、研究过、制作过无数锦缎的织锦大家，为什么用“登峰造极”这四个字来形容这块巴掌大小的织锦呢？钱老师说，这件国宝是在汉代官营织造里完成的，它是五重平纹经锦，代表了汉代织锦的最高水平，更是一件“孤品”！我给大家翻译一下，什么叫“五重平纹经锦”。第一，五重，简单说就是经线有五层、五种颜色；第二，平纹，就是经线和纬线一上一下相互交织的组织结构。

什么是“经锦”呢？顾名思义，是指由纵向的经线扮演主角，色彩的变化和花纹的显示，全都靠经线的变化来完成，俗称“经线起花”的锦。它的纬线只起配角作用，主要是固定的作用。经锦，是中国独有的丝绸工艺，不过“经线起花”这项工艺今天却不再被使用了。历史上，一个叫何稠的人把它改成了“纬线起花”。何稠何许人也？他为什么要改呢？这个问题后面会详细解释。

言归正传，“五星锦”能够成为国宝中的珍品，最关键的原因全在经线上。第一，经线密度高。为了说明经线的密度，这里举一组数字为例。比如，今天穿着的素绉缎真丝睡衣，经线密度为每厘米 130 根经线；男士的斜纹绸真丝领带，经线密度为每厘米 80 根经线；女士的雪纺丝巾，经线密度为每厘米 45 根经线。您猜猜看，这件国宝“五星锦”每厘米有多少根经线？ 220 根！也就是说，这件国宝的经线密度，达到了我们今天常用丝绸的 2 ～ 4 倍。第二，工艺复杂。短短 1 厘米之内，竟然有 220根经线！如果需要织门幅为 50厘米的锦缎，那织的时候，每一根纬线就要和上万根经线打交道。古代工匠织造时完全依靠手工，可以想象需要凝聚多少时间、心血和智慧才能完成。第三，经线有五重，也就是五层。需要红色的时候，用红色的经线盖住下面四根；需要绿色的时候，用绿色的经线盖住下面四根。目前所有的织锦文物中，一般都是两重经线、三重经线，只有“五星锦”做到了五重经线。所以它是这个品类中，当之无愧的珍品、孤品。这就是为什么说这方巴掌大小的织锦，简直登峰造极了！它被制作出来的时候，就是当之无愧的国宝！今天更是目前出土的工艺最精湛、技术最高超的经线起花的丝绸制品！

了解了“锦”，那问题又来了。这块汉锦的巅峰之作，为什么会出现在距离古代长安城四千多公里以外的西域精绝国？ 1995 年 10 月，中日两国考古学家们在尼雅遗址开展发掘工作。现任的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李文瑛所长也参与了这次考古活动。和李所长交谈的过程中，可以明显感受到，她是个性格非常坚毅的女子。能够想象，没有这种坚毅的品质，一个女子根本无法胜任艰苦的考古工作。除了珍贵的“五星锦”外，当年考古学家们在尼雅遗址中，还发现了大批中原丝绸文物，如长乐大明光锦、延年益寿长葆子孙锦，以及王侯合昏千秋万岁宜子孙锦等。这些带有吉祥汉字的锦缎，甚至“王侯合昏”这件描述“和亲”的带有政治意味的锦缎，都是在汉代官营织造里制作完成的。这充分说明，自西汉张骞凿空西域之后，精绝国与中原的交流是频繁而紧密的。

精绝古国遗址

这些丝绸，很可能就是中原王朝赏赐给精绝国王的贵重礼物。那精绝国又是一个怎样的国家呢？公元前 60 年，汉宣帝设立第一任“西域都护”，管辖“西域三十六国”。精绝国就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从地图上可以看出来，精绝位于楼兰、于阗之间，扼守着丝绸之路南道的要冲。《汉书·西域传》对精绝国有这样的描述：“精绝国，王治精绝城，去长安八千八百二十里，户四百八十，口三千三百六十，胜兵五百人。精绝都尉、左右将、驿长各一个。”由此可见，精绝国是汉代活跃在丝绸之路南线上的一个弹丸小国，人口才 3360，也就我们现在一个中型住宅小区的人数；能派去打仗的也就 500 人，一个营而已。比起同时期东边 14600 人的楼兰，和西边 19000 多人的于阗，精绝还真挺小。不过别看它国家小、人少，因为地处咽喉要道，东西往来的人必须在这里停留、补给、交易，所以精绝国商贾云集，当地老百姓殷实而富裕。丝绸之路正是由一个又一个这样的绿洲连接而成的，沿途的各个国家、城市都是不可或缺的一环，丝绸之路的商业贸易给当地百姓带来了发展的良机。

此外，从出土的文物可以发现，精绝人使用双语，分别是佉卢文和外来的汉字。墓葬中的精绝贵族身上穿着与黄金等价的织锦，用着来自东方的铜镜、漆器，来自西方的琉璃饰品、玻璃器皿，过着非常国际化的生活。这些东西汇聚的舶来品，代表着公元 2—3 世纪亚欧大陆辉煌的物质成就。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精绝贵族的日常生活用品，是在当地生产的木盆子、陶罐子、木杈子，又特别地古朴原始，和舶来品形成强烈的反差。我认为，应当感谢丝绸之路的畅通和繁荣，东西方文化在这里交流、碰撞、沉淀，人们才得以享受到外部世界先进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没有一种先进的文明是孤立生长的，只有经历了交流、碰撞、沉淀的过程，文明才是有生命力、创新力的。

这个富庶的丝路小国——精绝，如今还在吗？很遗憾，它从西汉到两晋，只存在了五六百年就突然消失了。精绝国为什么消失呢？中外专家学者对此有很多分析，有人认为给精绝提供水源的尼雅河干涸，环境变化了；有人认为精绝被其他国家侵略，无力抵抗了；还有人认为是精绝内部有矛盾，王室衰落了……不过，这些看法基本上都属于猜测。由于史料残缺，很遗憾，至今精绝国依然没有向世人揭开它的神秘面纱。

前面介绍了“五星锦”是汉锦的巅峰之作，见证了丝绸之路的通畅与繁荣。然而，它不仅仅只是一件贵重的奢侈品、消费品，它背后所隐藏的文化内涵，更加令人惊叹！这就要从“五星出东方利中国”这 8 个字慢慢道来了。把文字辛辛苦苦织到丝绸里去，有什么特殊的用意呢？有。我要告诉大家，其实还不止 8 个字，有 11 个字。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于志勇馆长告诉我，当时在墓主人的枕头旁边，还发现了另一块织锦残片，上面有“讨南羌”3 个字。

我也亲眼见到了这块小小的丝绸残片，果然如于馆长所说，和五星锦的颜色、组织结构一模一样，“讨南羌”丝绸残片应该是同一块面料被裁剪开的。那 11 个字连起来就是“五星出东方利中国讨南羌”，它代表了什么意思，背后又有什么故事呢？

在汉代，匈奴一直威胁着中央政权的稳定。许多汉代名将如卫青、霍去病，都是名垂青史、流传千古的英雄。而“五星出东方利中国”也见证了汉朝与匈奴之间的战争，和另一位英雄人物息息相关。这位名将叫赵充国！赵充国我们都不太熟悉，但我们熟悉的成语“百闻不如一见”与他有关！

赵充国是西汉名将，他喜欢学习兵法，善于骑马射箭，也了解匈奴和羌人的作战方法。年轻时，随贰师将军李广利出击匈奴，敢打敢拼，曾经负伤二十多处，受到过汉武帝的嘉奖。公元前 63 年，汉武帝的曾孙汉宣帝刘询统治期间，位于青海的羌人时常骚扰汉朝边境。匈奴也蠢蠢欲动，派出使者告诉羌人：“张掖、酒泉本我地，地肥美，可共击居之。”意思是，张掖、酒泉本来就是我的地盘，水草肥美，我们可以一起把它抢回来。羌人一听，蠢蠢欲动。汉朝政府知道这件事后可不答应。公元前 61 年，赵充国领兵“讨了南羌”，平定了羌人叛乱。

不过，这次上战场平叛乱时，赵充国已经七十多岁高龄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本来这个年龄应该在家颐养天年，享受天伦之乐，然而面对国家的需要，赵充国义无反顾，向皇帝毛遂自荐，亲自挂帅领兵。这在古今中外的战场上都是非常少见的。出发前，汉宣帝问他，你要带多少士兵呢？赵充国不慌不忙地回答“百闻不如一见”，意思是听别人说得再多，不如我亲自去前线研究一下，再做判断。赵充国果然是战场上的“老司机”。仔细琢磨一下这句话，说得非常有道理！西域地缘辽阔，骑兵来无影去无踪，不知道真实情况，妄下判断，实在不太靠谱。这就是成语“百闻不如一见”的出处。由此，大家也不难发现，赵充国的确是个有勇有谋、稳扎稳打的将才。

不仅如此，赵充国还特别了解一线疾苦，爱护自己的士兵。抵达前线后，他不急于马上和敌人正面交锋，而是主张通过计谋分化瓦解，能和平解决的，绝不使用武力。正如《孙子兵法》中所云，“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孙子说得很对啊，这才是最高明的军事家！真的打起仗来，双方损兵折将，即使百战百胜，也不是最高明的。不过，当时年轻的汉宣帝并不理解老将军的一片苦心，他有点等不及了，于是下了一封诏书：“今五星出东方，中国大利，蛮夷大败。太白出高，用兵深入敢战者吉，弗敢战者凶。”诏书里“五星出东方”和我们五星锦上表达的意思，几乎如出一辙！汉宣帝的意思是，天象大吉，五大行星同时出现在东方夜空，此战必胜。太白星，也就是金星，高高挂起，敢于战斗的人将交好运，不敢战斗的人将遭遇厄运。皇上对你说出这番话，基本没有给你留退路了。换句话说，不想走厄运，就赶紧出兵，错过了吉时，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在农耕文明的时代，古人靠天吃饭，对天象和占星抱有极其特殊的感情。俗话说人不可逆天而为！五星在中国古代，指的是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在晴朗的夜空，用肉眼就可以清晰地看到。五星聚合，在古人看来是最为祥瑞的天象。据说，公元前 11 世纪，商朝末年甲子那天，太阳月亮同时出现在空中，五星连珠。就在这一天，商纣王见大势已去，在摘星楼自焚。周武王就这样平定了天下，改商为周。今天，我们虽然不知道，汉宣帝究竟有没有真的看到“五星出东方”的天象，但是“五星出东方”带给古人的精神力量不容忽视，“利中国”的祥瑞之兆后来真的应验了。

公元前 61 年，赵充国出师大捷，赢得了胜利。也正因为赵充国取得的胜利，后一年，公元前 60 年，汉宣帝设立西域都护府。这标志着第一次中央政权对西域的实效管辖，为西域迎来了六十年的和平，使得丝绸之路又迎来一个大发展的时期。不过赵充国的这次胜利，主要依靠的还是他的军事才能和大智慧。就在今天的青海地区，赵充国还组织实施了大规模的屯田活动，对边疆的巩固和建设立下了大功。他不仅维护了通往西域和中亚的丝绸之路的畅通，更让西域人民对大汉的仁义之道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公元前 51 年，匈奴归降，汉朝在西域的后顾之忧彻底解除。赵充国也流芳百世、美名远扬，成为后来年轻武将们心中的偶像。“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很可能就是后人对这一段历史、这一段西域和平时期的纪念。所以别看一块手掌大的织锦，简简单单 11 个字，背后反映了西域人民对中原丝绸的喜爱，西域贵族对大汉将领的仰慕，西域各国对大汉王朝的敬畏！

“五星锦”被埋在黄沙之下近两千年，但是黄沙之上东来西往，行走在丝绸之路上的使者、商人、驼队的脚步却从未停歇。那么，我们今天还能看到用经锦技术织出的丝绸产品吗？很遗憾，经锦自汉晋以后就逐渐减少，到了唐代就基本消失了。也就是说，到了唐代，曾经独领风骚的经锦，完全退出了中国丝绸的历史舞台。五星锦成为一个孤品、一个标杆，再也没有出现可以与之相媲美的经锦。一位日本学者称，这是 8 世纪消失的“锦之谜”！为什么如此精致的“经锦”会彻底消失？这背后究竟又发生了什么故事呢？

节选自《丝绸之路话丝绸》

本书挑选了6件与丝绸之路密切相关的丝绸国宝，从丝绸国宝入手，然后以深入浅出的方式向大众科普丝绸国宝的精妙之处。作者李建华，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资深专家，常年致力于丝绸文化的研究、传播。一个事物的出现，一定有它特定的时代背景，据此，作者在本书中，通过丝绸国宝，从它的织造技术、花纹图案、创作背景，来解析丝绸之路对丝绸织造的影响，来窥测丝绸之路对那个时代的商贸交流、文化融合、人们意识形态的影响，从而窥测到丝绸之路与时代发展的关系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