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科幻小说」白色房间
「短篇科幻小说」白色房间
据说在离海岸线不远的地方有一间监狱,这间监狱拥有相当高的技术含量,可以在没有狱警看守的情况下也没有犯人越狱。不过这间监狱是刚建成的,目前还没有谁在里面住过,有些人道听途说,说新监狱是和谐友好的风格,里面或许还有热咖啡机以及每日免费的下午茶。这些纳税者无一不在感慨,自从取消死刑之后,财政收入就要被用来感化这些无处安放的社会败类。为什么一个坏人洗心革面会让人觉得感动,而平时忙忙碌碌、遵纪守法、踏实工作的人只是芸芸众生?
这里就不扯社会道德和废除死刑诸多好处或者坏处的长篇大论了。我想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和这个滨海监狱有关,故事的主角也不是那种社会败类,说实话,我更乐意把他归类到“芸芸众生”里。
很幸运地,或者应该说是不幸地,王先生成为历史上第一个被关进这间监狱的人。
直到换上雪白的囚服,他都觉得自己似乎仍在梦里。他过去的三十五年时光里,有十五年是和同一个女人一起度过的。哪怕就在半年前,他们也是如此如胶似漆——在瑞士的阿尔卑斯山脚下品尝美味的农村果酱,那些朴实的女人们用樱桃在他们面前摆出爱心的形状,祝贺他们的结婚十年纪念日。
王先生强行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来,现在的他可不是在瑞士的农村小屋里,矗立在他面前的是国内科技最为一流、无人看守的监狱。白色的囚服散发出刺激的消毒水味,这味道让他想到以前他最穷的时候住过的一家路边宾馆的洗手液。
在被送押的路上他试图说点什么打破尴尬氛围,想到最后他只能问:“如果我好好服刑的话能够减刑么?”
“绝对不可能。”走在他左边的人说道。
“你这个人应该为此感到幸运,我们只为那些看上去还可以拯救的人提供新监狱。在普通监狱里,你总会遇到更多恶心事。”右边的人也开口说话了。
“你应该知道你要在这个地方待几年。”
王先生当然知道——是十年。目前这个国家男性的人均寿命是七十,也就是说,他即将要失去七分之一的人生。在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走在他左边的那位又开口了:“那么,我再重复一下注意事项,整个监狱区都被无形的电网围着,这些围栏据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直径超过一毫米的生物——当然,你无需面对这一步,因为你会连关你房间的那扇门都打不开。别说自己研发的土炸药了,房间的门和墙壁甚至扛得住小型核弹,建国有记载以来的最强台风和十四级大地震都无法撼动它,在这里,你就像一个位于子宫中的宝宝一样安全。只要那扇门锁上了,它就会关十年,十年到了,才会再打开。”
“那么,在此期间,不会有任何人进来吗?”
“不会。房间里有三条管道通往户外,分别是马桶下水道、只容纳餐盒大小的送饭的隧道、与外界交换空气的通道,每条管道的长度都从几米到几百米不等——哦对了,我们也要等十年后才能进入室内,要是到时候发现你整个人都被卡在管道里,尸体上养着一群又一群的肥蛆,这景象可不太雅观。”
王先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身上所有私人物品——手机、家里的钥匙、钱包、信用卡,都被收走了。然后,他看了一眼天空,今天的天气真好,从海边吹来的风有咸湿的味道。
然后,这是他记忆中的最后一块天蓝色。
监狱那牢不可破的大门在他身后咔嚓一声关上了,然后又响起了一阵机械音。他隔着墙仔细聆听是否会有狱警皮鞋的踢踏声,不过,那里很安静,什么也没有。接下来,他开始打量这个他即将要待十年的房间。
这是一个墙壁被粉刷得雪白的房间,没有窗户,有一张矮脚床,床褥和被子都是白色的,在床的对面是白色的桌椅,走近一看发现桌子上居然放着一本白纸装订成的册子和一支圆珠笔。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是一个蹲式马桶,旁边有一个出水的龙头。天花板上的正中央有一盏灯,而灯的开关被贴心地安在了床头。
目能所及的生活用品就是这些,还要说有啥细节的话……出风口在很高的地方,以及,在书桌旁边的那面墙上有一个邮筒塞信口大小的通道,王先生仔细一看,觉得那应该是传送饭盒的地方。
他居然要为一个女人,在这个只有白色家具的诡异房间里浪费十年。
房间里没有任何带文字的东西,哪怕那种供你上厕所无聊时可以消遣的沐浴露说明书都没有,更何况报纸和书籍。他在书桌旁坐下,盯着那支圆珠笔,不禁笑出了声,为什么这个地方还要装模作样摆这个东西?是为了让他写狱中日记么?说他有多么大彻大悟、痛改前非?
人类产生文明的标志之一就是文字的诞生,有了文字,也就有了历史,有了记录,才能向这个宇宙证明,这个文明存在过。王先生忍不住想到孤独流落荒岛的鲁滨逊,为了不让自己脱离人类文明,一直用钢笔记日记。想到这里,他摊开那本册子,写些什么好呢?
笔声悄然落于纸上,他写道:来到这个白色房间的第一天。
不是监狱,他亲切地称呼其为“白色房间”,仿佛他没有犯罪,他只是忍受不了自己的妻子了于是搬出来住进一个单身公寓而已。只是这个公寓太过于窄小了以及家具太过于简陋了。写完这句之后,他就不知道写什么了。这时他才发觉今天被送押了好几个小时,也累了,想到这里,当他大脑还没发出指令的时候,身体就已经躺在床上了,就这样,他和衣睡着了。
“我觉得不能在这里……至少我不想……”
他刚在这个城市的郊外买了栋小别墅,从花园的布置到家具的选购都是他一手完成的。王先生得意极了,虽然他才三十五岁,但是履历已经辉煌得可以写部成功学传记。出生于富商人家,接手家庭公司之后果断卖掉多余产品线并改变产品策略,几年之间让股市市值翻倍上涨。在他三十五岁生日这天,他成功收购曾经算是对家的公司之后,他迫不及待得想回家看看他亲爱的妻子是不是做了他最爱的番茄炖牛腩。
刚进玄关,他就听到楼上传来熟悉的声音——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亲爱的,”王先生对着那扇门喊了起来,“如果现在还没做饭的话那晚上出去吃如何?”
随即那扇门里传来哐啷哐啷的声音。开门之后,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有熟悉的男声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全世界的火山都在他身上喷涌而出。这个被他熟悉了每根发丝每个毛孔的女人在偷情,那个男人是刚被他收购的对家的总经理。两个人加起来身上的衣服还不到一件,下一秒,一枚冰冷的子弹射入王先生的前额,温热的血染红了被他精心挑选来的高级地毯,随后床上传来了女人的尖叫。
……
王先生在一片迷糊中醒来了。他平时是一个极为自律的人,晚上十一点会就着美人入睡,早上八点会准时为自己倒杯咖啡,摆上煮鸡蛋和香肠,带着美人的早安吻离开家。他的习惯是起床第一眼看向床前的挂钟,一般和七点半这个时刻的误差不会超过五分钟。所以,他觉得现在应该是七点半,然后他这才注意到,这个死寂得过分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可以告知时刻的东西,他进监狱前最受他喜爱的手工钟表都被收走了。
由于连窗户都没有,所以他无法通过太阳温柔或强烈的光线折射来判断时间。房间依然一片雪白,地面一尘不染,导致他有那么一种错觉,他是被扔进了时间之外的某个地方。
他艰难地起来,才注意到肚子已经饿得难受,好在送饭的出口处有食物。那是一个封闭性良好的快餐盒,打开后发现里面居然是番茄炖牛腩,再配上空心粉。饭菜热气腾腾的,促使他食指大动。这个监狱真的是出乎意料的人性化,结果吃着吃着,他又想到了妻子。
不,已经是前妻了。
王先生蓦然睁大眼睛看着墙壁发呆,是的,就在刚刚,他做了一个梦,又把他当时看到的最让他深恶痛绝的场景展现了出来。只是结局不一样,在梦里,他中弹了,而现实中,中弹的是另一个男人。
这他妈就是为什么自己现在会在这个破房间里的原因!他一直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受害者,他的公司每年缴税数都非常惊人,但是依然改变不了他要待牢房的事实。所以唯一值得幸运的事就是他可以在住在稍微舒服的单人间里?
他突然想到昨天——是不是昨天也不知道,他又不知道时间——好像在记事本上记了日记,他觉得或许可以下流一些,用前妻为主角写部低俗小说。这么想的时候他翻到第一页,结果发现不对劲,于是又把整本书都翻了一遍,突然如见鬼般脸色变得煞白。
这部用雪白的纸张装订起来的记事本上,没有任何文字记录,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写了什么话的,但是就是没有。他颤抖着双手又捡起圆珠笔,在封面上硕然写下:
生活就是他妈操他妈。
先别管这该死的诡异的记事本了,他的大脑还处于极度痛苦之中。他现在恨不得做一种脑科手术,把关于记忆的部分切除掉,让那对狗男女不要扰人清梦。至少,他觉得自己温馨甜美的夜晚时光应该在豪华间的软床上度过而非极度单调的白色房间里,他做的梦应该和未来的憧憬有关,而非现实的垃圾情绪。
王先生来到水龙头下,用流水让自己冷静下来。听到哗啦啦的水声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又回来了,他依然是在人间,不在地狱。他突然想到,他可以做简易计时工具。因为脚边刚好有个水桶,于是,他把水龙头关到极小,小到每秒钟大概只落下一滴的时候,把水桶放在下面接着。这样,他能够通过过一段时间,桶里盛了多少水来判断时间过了多少。
水滴落的声音让他安心了不少。
这时候送饭口又来了盒饭,他看着那饭盒几乎是一瞬间出现在那出口处的。他端过来,发现又是番茄炖牛腩再加上空心粉。饭菜明明色香味俱全,却让他心犯恶心。
饭后,他因为过于无聊,很快就睡着了。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依然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他揉着眼睛走向水桶,怪异地发现,水似乎就只有那么多,睡前就积了那么多水,现在还是那么多。
不出所料,取盒饭的地方又是番茄炖牛腩加上通心粉。他用叉子挑完最后一根通心粉的时候又停留在了一百二十这个数字上。又是诡异的一百二十!他有轻微强迫症,吃饭时会数饭的粒数,他刚才在数通心粉的数量,然而,这个监狱的每一顿伙食似乎都是相同的。如果说是巧合,他觉得这个厨师真的是呆板到家了,真庆幸这位素未谋面的厨师不是自家公司食堂的厨师。
说到公司,他并没有想好十年后的自家还能否在公司有话语权,毕竟家族里那帮亲戚都虎视眈眈的,当初全凭他的实力才能在商界站稳脚跟。现在,这些亲戚估计因为这突然发生的喜讯而高兴得开酒席呢!
哦,还有前妻,可能因为爱得过于深沉,才会在恨的时候情感也是如此强烈。王先生坐在床沿看着侧边的墙发呆——那里本该有个窗的。他在想,如果这个女人嫁的还是一位商业人士,他一定有办法让这位破产破到内裤都要拿出去抵押,然后他乐于见得两人过上捉襟见肘的生活。能让她保留呼吸的权力已经是恩赐了,他才不想为一个女人而搞得二进宫。
不过,那也是十年后的事情了。到时候他应该如何保证自己不被街头混混欺负?
这么想着,他又摊开了那本记事本,在空白页上写道:等我出来之后,这些家伙的好日子就到头了。随即,他把前妻的名字写了一百遍,再在每个名字后面都画个叉号。他揉着眼睛关上本子,这才突然发现哪里不对劲。
他昨天是不是在封面上写了一些东西?
为什么现在这里空白如崭新?
随即他又想到每份相似到呆板的空心粉,想到那一夜水位并没有上涨的水桶……他的大脑里想到了一种情况,一种在现实生活中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他突然像女人一样惊叫起来,慌张至极,拼命拍打着那扇几乎核弹都炸不开的门。
这帮蠢蛋!他们搞错了!王先生对着那扇纹丝不动的门发泄着怒气,他觉得自己被关进了一个时间的监狱,这个监狱可能每隔几个小时就会把时间线重置一次。别说十年了,哪怕一天都会要了他的命,因为他可能根本到达不了所谓的明天。
他要气疯了,为什么每年缴纳的税款供养的是这么一群猪头猪脑的家伙?
也就是说,他可能要把余生都花在这个幽闭的白色房间里,吃喝拉撒都要在这里。可能有一天那群家伙意识到哪里不对劲的时候急忙把他释放出来,他拖着老了几十岁的身体出来,天还是那样的蓝,外界似乎才过去一分钟,整个世界都鸟语花香,唯独他永久地失去了自己的时间。他将看到前妻和她的情人蜜里调油,这么想来那些复仇计划也无法施展了,他将会像个尴尬的小老头般除了骂几句啥都干不了。那些亲戚依然在召开宴会,当他们看到衰老得快要踏进坟墓的自己的时候,估计会感到更加惊喜。等他和真正的亡灵一起踏上归途的时候,没有人哀悼,没有人惋惜,那帮人一定会请喜事乐队庆祝的。
他突然觉得,人生是如此的可怕而陌生。
当然,他拍着门喊了半天也毫无作用。外面可能连个鬼都没有。身为一个男人,他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么脆弱,商务谈判遇到强敌他没怕过,一个人去爬阿尔卑斯山他没怕过,在非洲草原上遇到鬣狗也不可怕,但是,当他意识到他的余生已经结束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死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这个可怜的男人就这么就这么靠着墙,沉沉地睡了过去。
“做错事了还嘴硬,你个坏孩子。”
“我没有,我不是!是我一来就这样的!”
一个披着真丝围巾的女人围着地上的花瓶碎片团团转,这是稀世的古董,上面雕画着所罗门国王向示巴女王求婚的华丽画面,现在,女王那精致的长裙跟她高贵的脸一样在地上碎成了一块块的。女人拾起碎片,心疼万分,一气之下下手打了身边孩子一巴掌。
男孩从委屈转为愤怒再是惊恐,他人生中第一次和长辈发生争吵。随后,他眼前一黑,有几个大人过来了,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扔到一个只有几平米大的小房间里——那里连窗户都没有。其实只要他好好承认并道歉就不会这样了,可是他根本没有错啊,为什么要承认?
在房间门被关上前,他看到父亲那张极具威权的脸。
“在晚上八点之前别想出来,你就好好反思反思吧!”
……
没有窗户也就没有阳光,这个高科技监狱仿佛把一切都隔绝了,让人不知道外面是什么天气、温度是多少。室内的日光灯整天开着,一关上灯,仿佛就是处于整个宇宙最隐蔽的角落里。或许,全宇宙的自闭症都在寻找这个房间吧。
王先生在吃下不知道第几顿番茄炖牛腩之后,内心虽有不甘但是又必须得接受现实。他又想到之前做的梦,梦里的事情发生在很久以前,那时候家父还没有去世,但是梦的内容是那样不堪,直击他最脆弱的记忆——明明不是他的错,却被认定为坏孩子,于是他被关禁闭了。就像现在这样。不过,那时候,时间如流水般逝去了,钟表在滴滴答答,世界照常运转。而现在,他可能永远到达不了别人如呼吸般可以自在到达的明天了。
他一直以为只有身患绝症的人才会体验到那种心境。
其实,人人都害怕时间流逝,但是真的把你关到时间永无止境的房间时,却害怕起来。王先生突然想知道,这里的时间是每隔多久重置一次。
水桶还在接水龙头滴下的水,啪嗒,啪嗒,那算是时间流逝的声音。不过,那个水桶已经被他放在那儿放了好几天——或者好几个星期,又或者好几个月了——他对时间的概念已然模糊了,但是桶里的水依然就那么多——距桶底大概五分之一处,无论何时去看都是这样。就像每次送饭的窗口必有附带一百二十根空心粉的番茄炖牛腩一样。
无意义的单调重置,像是一段程序里根本不能发挥作用的垃圾代码。人人都害怕时间的流逝,从古至今的王侯们都在追寻长生不老的仙丹妙药,女人们贪慕那青春动人的少女美貌,而男人们不舍得放下那昂扬的少年志气。但是为什么当时间永久地被限制在一天之内,循环往复时,却会感到恐慌和死亡般窒息?王先生想了想,最大的缘由就是原本的时间有连续性的,你在满怀希望的昨天里迎来了意气风发的今天,然后锲而不舍追求那更令人震撼的明天。人们之所以怀念青春年少,那是因为他们此时生活在希望之中。
他又摊开了记事本,他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反正无论写什么,他的时间都要被重置。不过他的时间再也不值钱了。不过,他还是下笔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所有时间,所有空间,所有哲学以及所有思想,都被囊盖在这个宇宙里。一个人能够想象到的一切,能够推敲出来的所有数学定理,所有爱与恨,所有欢笑与泪水,世界上最端庄的贵妇与最低俗的妓女,最奢华的阶层与最落寞的旧贵族,都存在在这个宇宙里。时间也是如此,过去现在与将来,密不可分,哪怕是单调循环,他依然在这个宇宙里。
假如我们的世界真的是造物主所创造的,那求求他赶快修复这一处的bug吧。在这天晚上临睡前,他开始祈祷起来,人在只有过分恐惧或者孤独的时候才会祈祷。他一直以来是个无神论者,现在,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相信一下神迹了。
水龙头依然不停地有水在滴落,只是它再也无法装满这个水桶了。
年轻的男孩考入了顶级商学院,晚春之时,粉白色的苹果花一片连成一片,在校园里组成了漂亮的云团。他坐在柔软的草地上,整个世界都散发着春日的清新草木味。然而,他的心情却和离这里很远的深灰色积雨云一样糟糕。
“你能够坐在那里别动么?我要画一幅画。”
他回首看到身着长裙的艺术生少女坐在一块巨大的画板前,她笑起来的样子可真甜。
“我觉得你很配这个季节。”少女又补充道。
就在不久之前,他刚经历了丧父之痛,随即是尔虞我诈的亲戚间的蚕食——对于他来说,是鲸吞。从小养尊处优的他不得不面对人生中最低落的时候。他的母亲携带走了家产改嫁了,他家的别墅和车子被拍卖,一群大人在圆桌旁看似彬彬有礼地交谈着,但是面对他的时候是如此真实——如此鲜血淋漓。
他第一次乘公交车,第一次睡廉价宾馆,到处找兼职赚学费。他觉得自己终将会学业有成,那些属于他的东西,谁都不能夺去。
在明媚的阳光下,坐在充满青草味的地方看书又是多么让人舒心的事啊。更何况,不远处还有一个主动与他交流的女孩子。
所以,为什么这个明媚动人的女子会出轨呢?
……
时间循环往复了多少次了?或者说,这里根本不存在时间这个概念?
换一个说法,他究竟吃了多少次番茄牛腩空心粉了?那个他写上任何文字随即又被抹去的记事本上,他本来写了多少字了?他在这张床上做过多少个梦了?
在这个白色房间里,王先生发现了越来越多怪异景象。比如,他在那本记事本上写上几句话之后,就坐在桌边静静等待能够抹去字迹的魔法。但是等了好久都没看到字迹的突然消失,不过,当他转个身再回头看的时候,字就没了。是的,无论是干了什么,你盯着它的时候,它就存在着,但是当你突然不注意到它的时候,就没了。有一瞬间,他觉得这不像是时间线的重置,更像是多重宇宙的重叠。
他等了好久等接水的水桶液面似乎上升了一点,但是当他再次回头时,那里水位似乎又恢复原样了。对于孤独到抓狂的他来说,研究房间里各个细节倒成了稍微有趣的事情。
他试图通过记录接收番茄炖牛腩的次数,或者是晨勃的次数,又或者是他做梦的次数——他试图记录梦境,但是那时徒劳的,通过这些次数来记录时间大概过了多久。要感知时间的流逝,就必须得有个计时单位,他并没有写在记事本上,而是试图在衣服雪白的袖口上记下正字。但是,那显然是徒劳的,因为只要他把目光移到别的地方,这个袖口就会恢复得干干净净。
所有能够证明时间流逝的证据,都被抹去了。他觉得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造物者在设置这块空间的时候忘了设置时间这个数值。
像是多重宇宙都有同样的空白监狱,每当他试图做出什么会留下痕迹的事情的时候,他突然就被扔进另一个宇宙的崭新监狱里。也就是说,他所待的监狱已经不是最初的监狱了,他可能——也不是刚进监狱的那个家伙了。
这在哲学上是一种奇妙的假想,不是么?
现在过去多久了,有一年了吗?或许十年也快要到了吧?总不可能有一个世纪了吧?
他很庆幸自己精神还正常,又或者说,他已经疯了,但是他没意识到自己疯了。
时间已经久到他似乎淡忘了出轨的女人,以至于在不断梦到过去的时候,女人的形象都是模糊的。他似乎也没那么生气了,现在,孤独才是他最爱的敌人。
有一天,他记得自己昨晚明明是在床上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趴在地板上;又或者另一个时候,他明明记得椅子应该在书桌旁,而不是马桶里——他什么时候把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东西放在一起的?又或者有些时候,他想回忆一下自己上次做梦梦到父亲是什么时候,他却头疼欲裂,因为他现在已经分不清一个星期的时长和一个世纪的时长有啥区别了。
最终有一天,他在书桌上默写着莎士比亚的诗,他很庆幸自己还记得关于人类文明的一些精华。然后,在他转身之后,突然被吓得魂飞魄散,他的床沿边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仔细一看,那原来是他自己。
时间流逝本该留下痕迹的,如果真过去好多年的话,应该在人的脸上有衰老的迹象,可他看上去依然那么年轻。坐在床沿边的他微笑着打招呼:“你好,我是五天后的你。”
这回他是真的疯了。但是当他一眨眼,床上的那家伙又不见了。
又或者说还有一些时候,他蹲在床角发呆,接着昨天的数继续数圆周率。然后,他看到好多个自己过来了,从门那边过来,从浴室不停发出流水声的水龙头那边过来,或者有的坐在书桌边的椅子上,他们都长着一样的脸,一样的思想。
他们有的是五分钟前的,有的是一个世纪后的,仿佛所有宇宙里的王先生都赶来了。一想到这里,他就愉快了起来,疯了的不是他,而是他们所有人。
关于这个故事的结局,例如那出轨的女人最终怎么样,又或者是王先生最终能否出狱,这些问题,也是很多人所关心的。那个女人的详细结局我就不知道,但是我觉得,关于这个男人的结局,却带着玩笑般的戏谑。
有一天,或许是造物主在检测万物运行规律的时候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就机械降神般派人去救他。当初关押他的狱卒早就不知所踪,而外界总归有一些家伙触动了什么开关。这是和平常一样时间被凝固了的一天,他依然待在书桌旁发呆。就在这时,那扇难以破开的大门响起一阵机械音。他吓了一跳,吓得他身边无数个自己瞬间消失不见。这阵机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是在梦里么?
诸君应该见过那种流动的水面,当它们遇上平静的水面时必会在边缘泛起涟漪。就这样,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分不清到底啥是假的啥是真的,突然之间,宇宙里所有文明的诞生与湮灭、所有哲学的确认和否定,一个物体同时存在的两个状态,都出现在那扇门后。
然后,他看到几个家伙进来了,之所以用家伙形容他们,那是因为他们和他长得完全不一样。虽然他很久没接触别人了,但是他就是人类,人类长啥样他还是知道的。
然后,他被带领着出来了,他觉得自己差点要死在阳光下——啊,如此灿烂,又不真实的阳光。糟糕的是,他分不清颜色了,全世界都是白茫茫的,路过在走动的是什么,远处那东西是什么?他似乎看到了很多东西,但是他只认出了太阳。
王先生试图想问些什么,但是他似乎退化了语言表达能力。
他一度晕厥了过去。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脑后被插了好几根电线,那根电线连接着一台主机。
“你大概是史前人类?”
对方的话似乎是直接在他的大脑中翻译出来。
他一脸震惊,什么史前?他在狱中待了到底多久了?
“你们这些家伙小心点,不要把他弄伤了……这大概是至今为止唯一活着的史前人类了,我以为那场星际战争把上个文明完全摧毁了,这可是活着的化石啊,那个白色的小房间可真是神奇。嗯,我就说要去调查一下那个房间的嘛。”
那些家伙讨论的声音可以直达他的脑中,他感觉现在的自己还是在做梦,
“据检测,史前人类男性寿命最高是两百,不过……哦,天,根据我们的天才博士生的研究发现,这个家伙在那间白色小房间里被关了十亿年。”
“所以他是不断的自我复制或者繁殖么?”
“不太像是,没有任何考古能够证明史前人类有自我繁殖的能力。至于为什么会被关十亿年,好像是因为其实在那个房间里,时间一直是静止的,而外界的时间依然正常。这样,就会让人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正常流逝。”
这些家伙可真是莫名地吵。他这么想着,忽略了一系列重要的信息,躺在老鼠窝里昏昏沉沉地睡去了,他感觉他的发条在被冻结许久之后再次开始转动了。
他已经离开帝国实验室一年多了。
一年多以前,他趁着那个醉酒的负责看守的胖老鼠的不注意,从那个实验室里逃了出来——那里充满了乙醚、酒精和四氯化碳的味道,他被迫做了不少肉体和精神上的实验,还有几次差点要了他的命。这些老鼠医术发达,除了脑死亡之外一切的症状都能被治愈,他感觉自己简直是在鬼门关上反复横跳,生生死死,生得不自在死得不痛快。毕竟——他想到那个老态龙钟的秃头老鼠,大家尊称他为“阿尔法博士”——那个阿尔法博士说,世上只剩下这么一只人科人属智人种珍稀实验动物,千万别让他死了。
哦,天,他翻了个白眼,很久以前在人类的生化实验室里被捆绑在手术台上被迫注射各种药物的小白鼠是否能猜到,自己的后代会有如此翻身的一天呢。
不管怎样,他从那个实验室里出来了。向着地图上别人足迹难以到达的地方而去。
他风餐露宿,一个人流浪了很久。中国和很久以前的中国相比没有什么变化,但是远古时期的钢筋水泥都已经倒塌在地上了,绿色的爬墙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攀爬的无人居住的水泥墙,有些还比较稀有的金属会被拆卸下来被老鼠拿去建设他们的地下乐园。他小时候所生活过的嘉兴和上海已经沉降到海平面下,他沿着杭州湾的废旧堤坝往远处望去,想的是小笼包和淮海路,回应他的只是一股又一股带着腥味的海风。
他还去了长江中游的三峡,那里如原始森林般葱葱茏茏,完全不见人工建造物的痕迹。水流清澈的汉江水汇入长江,各种高大而诡异的蕨类植物肆无忌惮地生长在很久以前那个叫武汉的土地上。人类离开这个地方已经有大概七千万年——这个时长的长度和从霸王龙追着陆行鸟类祖先奔跑的白垩纪到人类向外星文明通过无线电发送信息的耶稣纪元21世纪一样长。鼠群是在人类灭绝五千万年之后替代了人类的地位的,从南极洲到北冰洋,从炎热的非洲草原到西伯利亚的永冻冰层,他们无处不在,和人类最大的不同点是,他们把地面的栖息权还给了野生动植物,在土壤的深处它们建立了缭乱复杂的超级帝国。
人类灭绝于外星文明对地球地表的战争,恐龙灭绝于小行星撞击对地表生态的破坏,或许这就是在此之后地球文明对于在地表建设家园所感到的恐惧。尽管地下的城市有着应有尽有的生活物资和高度发达的技术,可是他始终觉得自己不会适应那里,在这个时间点的这个地球上,他觉得自己只是一只野生动物——一只需要被放生的野生动物。
在环游世界的过程中,他偶尔会遇到一些生活在地表上的鼠类——他们都是以土著部落的方式群居着。相比于地下繁华如21世纪的纽约城的帝国,地上的鼠群显得像是还没发明轮子的玛雅文明。土著首领好奇地打量着他,他戴上了之前偷带出来的翻译设备,相比标准鼠语,土著的语言少了很多生词。
“你是从新家园来的吗?人类?”为首的老鼠问他。
“新家园?”
“远在虫洞另一端的第二颗地球。”
显然这是一个生活在21世纪的人类所无法理解的事情。“虫洞?第二颗地球?怎么回事?”
“据能够挖掘到的零碎的史料记载,在很久以前的全体人类注定要慢性死亡的星际战争之中,有一小部分人类通过寻找虫洞的方法寻找新的突破方向。但是因为只能逃生一小部分人,想组织逃生的机构很快就被群体暗杀了。直到现在,我们当中还有一些科学家以及历史学家在验证有零星人类由此逃生的概率,并思考有最后的几个人类卷土重来的可能性。”
他在老态龙钟的鼠首领前坐下,静静地听他讲遥远的过去的事情。
“你们相信,”他问,“在那次星际战争里,有除我之外的最后的人类的生还者?”
对方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有很多老鼠开始聚集过来——这些只是这批土著部落里最淳朴的居民而已,鼠首领突然一声令下:“请祭拜我们的神明!”
齐刷刷地,这些老鼠都掏出了怀中的食物,放在他面前。
他觉得这个场景有点震撼,又有点惊悚。但是短短五秒钟内,他就放弃了自己作为神明的权力。他不属于这里,他永远不属于这里。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在离开的过程中,他听见身后的鼠首领在叫唤着:“希望能借助你们远古的力量,打倒那些地下的怪物们!”
我有一只猫,它是黑夜之中永不失手的刺客,可惜我没把它带来,或许它在的话可能帮你们——他这么想着。可爱的猫咪也是七千万年前的事情了。
见过了无数的粉的紫的不知名的花,见过了各种威风凛凛或者小心翼翼的奇特生物,也去过了火山灰下的庞贝城、地中海边上的亚历山大、在很久以前居住着很多快乐的流浪汉的布达佩斯。他用足迹测绘了地中海的轮廓,他在夏季的夜晚在凉爽的草地上与星空对视——好在夏季大三角的结构依然是如此地稳定,稳定地告诉他此时此刻他在宇宙中的准确坐标。这里就是他生活过的那颗星球,可是自己不属于这里。
最终他回到了那个地方,那个一切把它带到这里的东西。他想的是,他太孤独了,索性就一直孤独地活下去,活到某个可以让他享受世界的契机——比如等待庞加莱重现,人类的归来。他又或许在那里再也不会出来,直到宇宙的终结。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那个能让时空冻结的监狱的大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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