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钰：每一件案子背后，都有一个独特故事

李昌钰：每一件案子背后，都有一个独特故事

很多媒体喜欢用“华人神探”“当代福尔摩斯”来标榜他，其实他真正的身份是一名科学家，而非警探。

记者/张月寒

李昌钰（视觉中国供图）

美剧《我是僵尸》中，女主角丽芙是当地警察局的一名法医。每次凶案发生时，她和当地“法庭科学实验室”的人员都会同时到达案发现场。她在检查尸体的时候，你可以看见旁边的鉴识人员在提取指纹、毛发、血迹、弹壳、脚印、纤维、碎屑、尸体特征等客观实物。回法医室后，负责此案的警探会前来询问法医尸检的情况，并告知“法庭科学实验室”检查现场得出的结论。

李昌钰主导的康涅狄格州法庭科学实验室，做的就是此类工作。

被称为“华人神探”的李昌钰，目前共协助破案8000多起。他参与侦破的碎木机杀人案、辛普森杀妻案、布朗餐馆谋杀案大都轰动全美，他也鉴识了影响美国前总统克林顿政治生涯的两起著名案件，福斯特被杀案和莱温斯基案。很多媒体给他的标签是“神探”，但其实，他自1979年起担任的是康涅狄格州警察法庭科学实验室主任兼首席鉴识专家，而不是警探。他和团队用先进、高科技的手段进行材料分析，通过不断的实验和犯罪现场重建，推理当时凶案现场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的很多工作为侦查指明了方向，有些甚至成为锁定真凶的决定性证据。

从台湾地区的一名普通警探，到如今世界闻名的鉴识专家、华人之光，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呢？

李昌钰在距离机场较近的酒店，接受了我们的采访。今年81岁的他看上去精神很好。至今，他仍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把很少的时间用在睡眠。这次他回国是参加《挑战不可能》第四季的录制。平时很少参加综艺节目的他，这个节目却一直坚持了四季。为什么这个节目能吸引他？李昌钰说，这和每个案件背后都有一个自己的故事类似，参加《挑战不可能》的选手，每个人背后也都有一个独特的故事，都有值得自己学习的东西。

东南亚

1963年，在台湾，李昌钰结识了马来西亚华侨宋妙娟。宋妙娟的父亲在马来西亚的美里是颇为成功的商人。得知女儿找一个警察当丈夫，宋父起先是不同意的——当时美里还是英属殖民地，殖民地警察给人的印象都不太好。宋父亲自飞到台湾，考察李昌钰。李昌钰于台湾“中央警官学校”毕业后加入警队，是当时台湾地区历史上最年轻的警长。宋父望着眼前这个五官端正、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同意了女儿的婚事，但要求他们要重回马来西亚举行婚礼，并在那里生活一年。

美里是一处现在仍能让人寻找到南洋旧梦的地方，类似艾格尼斯·凯斯《风下之乡》描述的世界。在那里，可以看到南中国海的落日，“空气中弥漫着树芽和湿漉漉的树叶的气味”。当时美里作为英属殖民地，华人很难当上警察。李昌钰放弃了原来的职业，在当地一家华文报纸找到工作，从记者做起，最后做到副主编。他妻子的事业也发展得不错，先当了一个学校的副校长，后被沙捞越州的州长任命为妇女组织部长，是第一个担任政府工作的华人。

然而，在那样一种看似舒适、平顺的生活之下，李昌钰并不感到满足，他希冀专业上的更高追求。他答应过母亲要攻读博士。

大洋彼岸

1964年，李昌钰和妻子坐上去美国的飞机。那年李昌钰27岁。他们花光了积蓄买机票，身上只剩50美元。

60年代末的美国，“越战”正进行到白热化阶段，很多美国人对深陷东方战争的泥潭有一种恐惧，因此对于亚裔也不免有诸多刻板印象。在这样一种环境下，李昌钰首先学会的就是融入。

多年后，当他因专业上的成就话语权越来越大的时候，很多白人警官请教他：李博士，你是如何在犯罪现场看到那些别人都看不到的细节？李昌钰开玩笑说，我们华人眼睛小，因此特别善于聚焦，在犯罪现场总能发现你们大眼睛看不到的东西。“当然这只是一个玩笑。”李昌钰随后解释。但这一小细节也不难看出他在美国游刃有余，的确和他本人的性格有关：善于在无伤大雅的小细节上自嘲，但在专业领域又严肃得不开一丝玩笑。

当然，这也是功成名就后才达到的举重若轻。事实上他刚到美国求学的那十年，是十分辛苦的。他在中国台湾的文凭不被美国承认，只能从大学本科重新读起。27岁的他，记忆力、灵敏度毕竟不如十八九岁那样鲜活和无穷，而且他们经济上的压力也很大。他用三份兼职赚取生活费：纽约大学医学院的技术员，华人餐馆端盘子，周末去当地武术馆给老外教中国功夫。这期间他们的女儿也出生了。尽管如此，他还是用两年时间读完了四年的本科学业，两年半读完硕士，一年读完博士。

“我们这一代的华人，很辛苦。”李昌钰说，“但我们前面的一代，其实更辛苦。华裔族群在西方社会的刻板印象，是通过一代一代人的努力，被不断打破和改写的。”

1975年，李昌钰获得微生物化学博士学位。毕业后，他没有追随导师在生物化学领域继续深造，而是将专业转向当时较为冷门的鉴识科学，被聘为康涅狄格州纽海文大学刑事科学助理教授。三年内，他又以超过常人的速度，从助理教授升至副教授。在这段时间，由于有政府拨款的学术经费，李昌钰做了很多原创性研究，为他今后的鉴识实践打下了深厚的理论基础。

职业转换

1976～1977年，美国司法制度改革。最高法院通过了很多“不准刑讯”的法案。所以，对当时警察局基本的侦查结构、现场侦查方法等，都有很大“震动”。在这一大环境下，1979年，时任州长邀请李昌钰担任康涅狄格州警察法庭科学实验室主任兼首席鉴识专家。

李昌钰自大学教授转为鉴识专家，年薪却从原来的3.5万美元降至1.9万美元。当时很多人不理解他的选择，但他多年前在台湾当警察时就感到因物证不足而在寻找凶手方面造成的局限，现在终于可以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去弥补，他觉得降薪无所谓。多年后，他在演讲中跟年轻人说，永远不要因为钱而放弃理想，钱没有了可以再赚，而理想只有一个。

尽管如此，刚开始接手实验室的时候，还是有诸多不顺。当时，实验室只有十几个警员、两个警官和一个队长，他们都是一些因身体或者年龄原因不能在外从事巡逻警察工作而调来的老弱残兵。“我的文书专家，眼睛不好，看不清字；我的血液专家，看到红色的东西就发抖。”李昌钰告诉本刊。

然而，在这样有限的条件下，1979年仲夏，这个实验室还是完成了康涅狄格州历史上第一件仅凭物证就破获的案件。

女孩凯瑟琳，在一次夏令营课程结束后的回家路上失踪。第二天，在离营地不远的树林中，发现了她赤裸、被烧焦的尸体。李昌钰到达现场，发现女孩的泳衣被凶手脱下来包在面部，焚尸后，泳衣也融在了面部。他由此推断凶手是女孩认识的人。

李昌钰在凯瑟琳身上多处提取到嫌疑人的DNA信息。他后来在自传中说，当时DNA技术用于破案还不像现在这样普遍，仍处于基础科学研究阶段，直到1984年亚历克·杰弗里斯爵士在英格兰莱斯特郡才第一次将DNA技术用于刑事侦查。

凯瑟琳的手脚用鞋带绑住，他们在鞋带上发现红色的油漆。这种油漆常用来涂抹车房，于是李昌钰请当地警察与州警查找红色的车房。也是幸运，整个小城只有一家车房是红色的，由此，犯罪嫌疑人浮出水面。没有人证，但多项物证和DNA证据指向16岁的中学生罗纳，最终，他自首认罪。

这一案件极大地鼓励了当时李昌钰初创阶段的实验室。李昌钰发现他的文书专家虽然眼睛不好，但听力过人，就训练他做声纹鉴定；而看到血就发抖的血液专家，经过几个月的心理训练也能胜任血迹检验。凯瑟琳案的侦破使实验室的口碑和受重视程度得到提升，李昌钰逐渐聘请了许多年轻、具备专业技能的科学家，进一步提升了实验室的科学检测能力。

1980年，担任实验室主任仅一年时间，李昌钰就在纽黑文大学发起设立了“李昌钰法庭科学研究所”，接纳学生、调查人员、科学家、律师和专业人员前来接受系统的法庭科学培训。

著名案件

1986年的碎木机杀人案，让李昌钰开始在全美范围内获得较高知名度。

11月18日，空姐海伦突然失踪，几经调查后嫌疑落在她的丈夫理查德身上。然而，海伦的尸体却一直没被找到。理查德曾为美国中情局工作，在面对警察询问的时候谨言慎行，没有露出丝毫破绽，并三次通过了测谎仪。12月17日，李昌钰实验室正式接触此案。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海伦的尸体。他们的家已被理查德清洗、布置过，这一点就更加可疑。团队利用保姆的回忆，重新还原了家具及现场，李昌钰在床底发现了肉眼几乎看不到的红褐色小血点，DNA检测证实属于海伦。由此，基本可以断定海伦已遇害，并且从清洗现场的仔细程度，李昌钰预感理查德非常周密地策划了这起谋杀，冷静得惊人。然而，当时警方动用了一切先进设备对周围可能地域进行红外线高空照相，寻找尸体，仍一无所获。

12月29日，调查组得知理查德在案发前几天租赁了一台碎木机。难道，他真的如此残忍，杀害妻子后将尸体投入碎木机绞碎？

碎木机被归还的时候，清洗得非常干净。警方又有幸找到了目击证人，在暴风雪夜看见一台碎木机停在当地的一座桥上。根据目击证人提供的地点，李昌钰团队顺着那条岔道一直走到约尔拉湖。从各个角度看过去，这都是一个理想的抛尸地。

鉴识团队用猪的尸首进行碎木机抛尸实验，实验的目的是要确定抛尸范围。最终证明，尸骨最远只能抛至15英尺（约4.6米），一些较轻的尸骨和头发会遗留在湖边一到两英尺（约0.3～0.6米）之内。他们将湖边偌大的搜索面划分为众多边长8英寸（约20厘米）的网络面，逐格搜寻；与此同时，蛙人开始潜入湖里进行搜寻。终于，他们打捞出一个电锯，上面有编号，通过编号他们搜寻出电锯正是由理查德的信用卡购买。在湖边的雪地也发现了头发、骨碎片等证据，DNA显示正是受害者海伦。

这个案件当时轰动了美国，李昌钰也多次在新闻报道中出现。案子告破不仅大快人心，也使李昌钰及其团队受到关注。那时，鉴识圈内不大主张鉴识人员上电视节目、接受媒体采访。但渐渐地，李昌钰和他的一些同行发现，有些媒体采访不到真正的鉴识人员，就会采访一些非专业人士，导致信息通常是错误的，会误导观众。于是，业内开始鼓励鉴识专家多上节目，因为至少可以传递正确信息。由此，李昌钰在美国开始“出圈”了。探索频道做了不少他负责的案子的报道，各人气访谈节目也邀请过他，他甚至有了自己探案的电视剧集。

私下里，李昌钰也喜欢看破案剧集和电影。妻子宋妙娟以前总是说，和他看剧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因为李昌钰总是在剧集开始就指出凶手是谁，最后发现凶手果然是他。“但是，真正的破案过程很可能不像美剧里展示得那么方向正确、破案迅速，有许多案子，是几年甚至几十年都没有侦破的，最终成为悬案。而破案的过程，也通常会很冗长、繁琐，充满重复性的比对和一次次实验。”李昌钰说。

李昌钰和妻子宋妙娟结婚56载，2017年，宋妙娟因病去世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李昌钰都沉浸在悲伤之中。后来，他们相识多年的挚友蒋霞萍帮他走出阴霾。蒋霞萍是一名温州的女商人，之前做生意遇到跨国诈骗案，也因这个机缘和李昌钰相识。2018年12月，李昌钰和蒋霞萍举行婚礼。如今，他们一起生活在康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