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雪祭

短篇小说·雪祭

原创 屈全绳

就在鹅头岭救火英雄事迹报告团即将结束在外地的报告时，25团却经受了一起抗击雪暴的严峻考验。

临近春节，几十年不遇的寒潮把秦巴山区的汽温降到零下20度左右。地处寒潮中心的云山县下起了百年不遇的暴雪。远在云山县西南山区一百多公里的706信箱，厂区平均积雪达一尺多厚，有的地段积雪没过膝盖。

一天晚上7点钟，机要参谋急怱怱向团政委王光明呈报了一份706信箱的明码特急电报：对外电话线路中断，两座车间埋在雪下，300多名工人有生命危险，请求部队即刻支援。

王政委飞速看完电报，让作训股长马上报告师部，他带领部队立即驰援706信箱抢险救灾，值班首长由刚做完阑尾手术的吴副团长担任。

25团眼下的领导班子真可谓缺三少四，锣鼓不齐。刘团长和政治处黄主任执行“三支两军”任务，严参谋长给即将外派非洲的军事顾问上课，王光明一个人忙得不亦乐乎。幸亏9师宣传科副科长白鹿鸣在25团进行年终总结试点，王光明才有了可以借重的得力助手。

救灾部队紧急登车完毕，王政委抬头见白鹿鸣疾步走到跟前，当即告知了抢险救灾安排，并让白鹿鸣关注一下营区的部队。

白鹿鸣说：“我刚看过电报，雪崩快两个小时了。我在706制止过武斗，了解那个厂子的基本情况，你在值班室坐镇，我马上带队出发！”白鹿鸣不等王光明表态，跳上吉普车催促司机出发。

500多名官兵乘坐卡车，紧跟吉普车后，在夜幕笼罩的严寒中向706信箱疾驰。

王光明给白鹿鸣当过教导员，他熟悉麾下这位军政兼优的年轻干部。在黄河机械厂担任军代表期间，白鹿鸣硬是把省里公认的“烂摊子”整顿成抓革命促生产的先进单位。后来在706信箱制止武斗智勇双全的表现，得到两派群众的共同认可。现在由他带队抢险救灾，应该是最佳人选。王政委按照相关规定，亲自向师首长报告了白鹿鸣请求带队救灾的安排。

汽车驶上沙石公路，路面上的积雪被大风刮的所剩无几，摩托化开进比预想的顺利。

白鹿鸣清楚760信箱在军工系统的地位和作用，一路心急如焚。电报是760信箱通过邮局发给军区转来的，除了雪崩时间和被困人员是明确的，雪崩体量多大，多少厂房被压，多少机器被埋，都说得比较含糊。白鹿鸣对兵力分配只能先作个初步方案。

760信箱是国务院直属的万人大厂，主产各种火炮，现在举国备战，千万不能因灾害影响火炮生产。白鹿鸣意识到面临的考验不容闪失，车队边开进他边区分任务，特别强调既要全力抢救群众，又要注意自身安全。

两个多小时后部队抵达760信箱，厂领导和职工见解放军来了，激动的哭着叫着跑上去迎接。白鹿鸣借着探照灯察看，积雪是从厂房东侧大山上压下来的，差不多有三四个足球场大。两个上千平方米的车间，屋顶积雪都在10米以上，300多名工人被困在里面。庆幸的是厂房没有垮塌，工人虽然陷入黑暗世界，但电话还能要通，捂在厂房里的人可以同外边通话。

白鹿鸣同厂领导分析，厂房承受的重力已经很大，人上去清除积雪，少了不解决问题，多了可能压垮厂房。为了防止再次雪崩，他命令侦察连携带胶皮水管，上山给积雪注水，使之尽快封冻，阻隔松软积雪继续下滑。汽车连利用大型挖掘机，从积雪较少的西端正面开挖，以最短时间开辟通道。工兵连尾随跟进，挖掘机一停止作业，立即凿墙掏洞，保证被困工人全部脱险。

两个车间外面场地狭窄，只能容纳两台挖掘机工作，其他人干着急使不上劲。干部战士大声吼叫，就是用手刨也要刨开一条生路，把工人老大哥救出来。

紧急关头，一位“靠边站”的工程师拿来车间建筑平面分布图。工程师同厂领导对照现地测算，东面的厂房与中间的厂房有20米左右的间隔。白鹿鸣确定具体位置后，立即组织官兵挥舞长锹短镐，同工人突击队轮番上阵，开挖通道，夯实雪墙。

在与时间竞赛的人海战术中，大家用洪荒之力和满手血泡，一步一步叩响生命之门。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两条将近400米的通道只挖了不到一半。由于积雪松软，边挖边塌，挖掘机的进度反而赶不上人工作业。白鹿鸣同厂领导商量，又从两公里外的分厂调来两台推土机，组织两个突击小组携带凿墙工具，趴在推土机上向前开进。

这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生死大战。面对软如棉山而又无声无息的积雪，置生死于度外的官兵无法展开拳脚，困在车间的工人家属在寒冷的雪夜里哭天喊地。白鹿鸣站在东边推土机的驾驶室旁，双眼冒火，浑身冒汗，紧紧盯着机身前的大铲义无反顾地向前开进。眼看离厂房只有五六十米了，两台推土机被加工炮身炮弹的钢管挡住，推土机开足马力寸步难行。白鹿鸣急得双眼通红，站在推土机上大喊：“绕开障碍！绕开障碍！”但障碍有多大？推土机向哪边绕？谁也说不清楚。

关键时刻，又是那位“靠边站”的工程师跑过来喊：“钢管垛子大约50米长，10米宽，推土机从两侧绕过去不会再有障碍！”

白鹿鸣紧紧抓住工程师的双手抖了几下，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爬上推土机，指挥作训股长爬上另一台推土机，绕过钢管垛子向两座厂房推进。半个小时后两条通道同时打开，工兵骨干开始凿墙打洞。

白鹿鸣生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再三提醒工兵小心作业。平时习惯手握大钎大锤的战士，这时候却像捏着钢钎绣荷包，生怕力道拿捏不好把厂房震塌，每一锤下去都像在自己胸口上敲击。当墙壁上两块红砖被凿通时，黑暗中传来工人们的欢呼声，同时几只手摸索着伸进洞口拼命扒砖。白鹿鸣扑到洞口大喊：“不要扒！不要扒！再扒厂房要塌的！”

白鹿鸣几声吼叫，扒砖的手缩了回去。工兵按照作业要求，先用千斤顶支撑洞口，又拆下两侧的砖块，引导工人从洞口快速爬出。就在白鹿鸣指挥战士凿通东边厂房墙壁的同时，西边厂房的墙壁也顺利凿穿，被困的男女工人全部从两个个洞口爬出。一霎时冰天雪地上响起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哭笑声和解放军万岁的口号声。

凌晨3点钟白鹿鸣口述电报，扼要汇报抢险救灾任务的完成情况，请示王政委部队是否撤回。白鹿鸣正在等待上级回电时，山上响起了轰隆隆轰隆隆的旃塌声。警戒战士疾声呼喊：“西面雪崩了！西面雪崩了！”人们抬头看去，西边厂房后山上的积雪果然开始垮塌，紧接着又传来咔嚓咔嚓的断裂声。只过了几分钟，那座只剩下钢铁架子的厂房，便被几十米高的大雪掩埋了。

白鹿鸣一看表，从工人全部撤出到现在还不到半个小时，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

凌晨4点，白鹿鸣接到王政委回电，工兵连就地观察灾情，其余部队天亮后返回营区。

工厂小礼堂的暖气烧到28摄氏度，战士们把汗水湿透的衣服烤在暖气片上，喝着热乎乎的胡辣汤，吃着白面大馒头，像打了一场胜仗一样高兴。热闹了半个多小时，有的战士光着膀子躺在长椅上睡着了，正吃的馒头还攥在手里，他们太累了。

第二天早晨，旭日高照，白雪皑皑，工人们熙熙嚷嚷地到雪崩现场看热闹。白鹿鸣和厂领导察看现场，发现黎明前的大雪把抢险通道全部覆盖。他对厂领导说：“雪灾威胁已经解除，部队待在这里增加工厂负担，我准备请示上级撤回。”

几位厂领导让白鹿鸣报告上级，部队一定要参加工厂的感谢大会。一位双鬓染霜的厂领导说：“白科长！厂子武斗时你冒着生命危险，劝阻两派放下武器握手言和，你虽然受伤，但避免了武斗人员的死伤；昨天晚上你带部队解救出来的人中，有20多个是当时参加过武斗的，只有人民子弟兵才有这样的情怀呀！这个感谢大会你不但要参加，我们还要请你讲话，让全厂同志永远汲取血的教训，用抓革命促生产的新成果感谢我们的子弟兵！”

白鹿鸣听完想了想说：“这样吧，我请示上级后再定！”

白鹿鸣让随行电台发报，请示王政委参加不参加706的欢送会，要不要在会上讲话。

王政委回电，让他过10分钟再联系。不到10分钟，王政委电报传达师首长指示：会要参加，话也要讲，还要讲到痛处，不能再让派性干扰706抓革命促生产。

厂领导根据白鹿鸣的要求，把感谢大会改为欢送大会，白鹿鸣也作了讲话的准备。

开大会的礼堂是苏式建筑，楼上楼下坐满了2000多名工人，有线广播向全厂转播大会实况。下午两点钟，白鹿鸣同工兵连的同志，在掌声雷动中走进礼堂。

主席台上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厂革委会李副主任陪同白鹿鸣走上主席台，掌声又一次出现高潮。李副主任等到掌声平息后介绍：“这位白科长，就是前几年来厂里制止武斗受伤的白教导员，昨天夜里又是他带领部队，把我们300多名职工从死亡线上抢救出来。现在让我们热烈鼓掌，欢迎白科长给我们讲话！”

白鹿鸣敬过军礼，声音颤抖地讲：“亲爱的工人师傅们！作为9师政治部的副科长，我这次带部队来的任务是抢险救灾，解除工人同志的生命危险。这项任务在工厂和部队的共同努力下完成了，我向脱离生命危险的同志和他们亲属表示衷心祝贺！还有一项是临时增加的——悼念我们牺牲的战友张新勇同志！我来760才知道，从鹅头岭后方基地军械修理所复员的张新勇同志，10天前在销毁不合格炮弹中牺牲。张新勇是昨天晚上坍塌车间的主任张合作的儿子。父亲生产的炮弹，使儿子成为烈士，这是多么惨痛的教训呀！这场大雪是对张新勇同志的祭奠呀！现在，我提议大家起立，为张新勇烈士默哀！”默哀还没有结束，听众席上已经出现了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白鹿鸣请大家坐下继续讲：“不幸中的万幸是被销毁的不合格炮弹没有送到部队，如果这些被定为废品的炮弹送到部队，还不知道有多少战士成为烈士！因为忙着打派仗，生产的炮弹不合格，还没等到消灭敌人，却使自己的儿子成了我们今天默哀的烈士！是可忍，孰不可忍！张新勇把安全留给工友，把危险留给自己，这是高尚的自我牺牲精神！但我宁愿张新勇活着，也不要这种不必要的牺牲！”

白鹿鸣停了片刻，用拳头捶着桌子说：“教训在哪里？最根本的教训是派性迷了心窍，派性迷了眼睛！派性导致了亲者痛仇者快的恶果！”

讲到这里，白鹿鸣缓了缓口气说：“过去的706是全省军工战线的红旗，后来的706是全省长期武斗的黑旗！706从先进典型堕落成反面典型，完全背离了工人阶级的先进性，完全背离了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从现在开始，我希望你们胸怀大局，打倒派性，埋葬派性，一言一行都要为恢复706的光辉形象做贡献！让706成为无产阶级的党性大户！成为军工产品的优质大户！”

白鹿鸣走下主席台时，被工人围着握手，身后不断传来“打倒派性！消灭派性！埋葬派性！”的口号声。

下午6点钟，白鹿鸣率工兵连回到团部。王政委满面笑容地拿着一份电报说：“你在706的讲话，省革委会转发全省县以上单位，军区通报表彰我们团的救灾工作，点名表扬你在706的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