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童》(一个真实的社会故事)

《弃童》(一个真实的社会故事)

还在去年年底的时候，因为工作上的原因，我不得不另择居所了。新年伊始，我便搬迁到了新家。

这是一所三室一厅的房子，一眼猛看上去虽不如何清新雅致，但细瞧之下，就能很快察觉到它身上满布的生活气息了。房东太太是个地地道道的东北人，言谈之间很是爽朗。她的老伴前几年染病故去了，而今便只有她独自守着这房子，靠收租过活，陪她一起的，还有她那久病在床的儿子。

我的房间是进门靠左手边的第一间，隔壁是房东太太的儿子，对门住着一对“父女”，房东太太自己则在厨房的走廊架了一张床，用来休息。不得不说，她家的厨房的确太过宽敞，如非亲眼所见，我甚至还满腹疑问，厨房怎么也能睡人呢？

但我刚把行李搬到的时候，我的房间的租客还在里面，没有搬出去。我到了之后，他就搬出来了，也没有搬出去。

这租客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穿着一件黑色的厚厚的羽绒服，头发半长半短，像是很久没剪了。他的样貌看着略微清秀，瘦瘦的，个头已差不多快要与我一般高了，皮肤干干净净的，这就是我对孩子的第一印象。

我纳闷为何这样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能独自在外租房呢？应该是跟他的父母在一起的，他的父母去上班了吧！

然而事实与我的猜测却完全相反，是在我听了房东太太的叙述以后。

听房东太太说，在年前的时候，孩子的父亲带着他租了我现在的这间房，并且付了一个月的房租。说是和老婆离婚了，或者是老婆跟人跑了，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只能让孩子跟了自己。

住了些许时日后，孩子的父亲说要出去找工作，就让房东太太照看一两天孩子。房东太太是个热心肠的人，看着孩子可爱，满口答应了下来。

谁知这位父亲，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起初房东太太给他打电话，还是接的，只是嘴上推搪说工作还没有着落，让再多照看几天孩子，到后来就不接电话了，直到彻底失联。

一个不知来龙去脉的父亲，就这样把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如同一块烫手山芋一样丢给了只见了几天面的房东太太，而后便逃之夭夭了。到我住进来的时候，已是失踪三个月有余了。

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既没有双亲的监护，又没有自行谋生的能力，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间被丢弃了。房东太太也无法可想，只好让他免费住着，做饭的时候顺带也有那孩子的一份。

她还在想着，那位所谓的父亲应该是碰到了什么麻烦，他总归是要回来的，毕竟天下父母心，有谁忍心抛弃掉自己的亲生孩子呢？到此，我只觉这位年近六旬的妇女实在是善良，心中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了。

但那位父亲终于没有回来。她没有额外的经济来源，纯靠收租过活的，对她来说，房子不能没有租客，何况现在是一个免费的长期“租客”在里面呢？

她便决定招收新的租客，房租比北京同地段的合租价要压的低了许多。恰巧我的新的工作便在这附近，对于初入社会在经济上异常拮据的我来说，这样的事情无异于雪中送炭了，于是我们一拍即合了。

我住了进来，那孩子该何处去呢？要他搬出去到哪里呢？他自然是没有能力搬出去的。于是房东太太便给孩子挪了个地方，让他住到了客厅的沙发上，这便算是搬了出来。

如此，这一整个大房间里，就住了六个人：我，孩子，房东太太和她的儿子，以及那对“父女”。

在通过房东太太的表述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后，我对那孩子的遭遇深感同情。他从我的房间里搬出去了，但似乎又特别留恋这房间。当我开着房门的时候，总会无意间察觉到孩子的目光在客厅时不时的向我这里瞟来。

在晚间的时候，客厅的灯是不常开的，因为大家都各自蜗居在自己的小房间。孩子的手里有一部老式的游戏机，他时常紧紧的攥着，想来是之前他的父母买给他以供娱乐的，如果那所谓的父母真愿意买的话。

于是我每日在下班回到房间以后，再看到孩子向我这里瞟来时，便示意他坐进来，并告诉他在我睡觉前他都可以待在我的房间里面玩游戏。孩子感到很开心，立马笑着对我说：“谢谢叔叔！”

“叫哥哥就行了，我还没到给你这么大的孩子做叔叔的年纪呢。”我也笑着对孩子说。孩子点了点头，然而后来他依然还是总叫我叔叔。

想来在孩子的心里，叔叔自然要比哥哥更该多一分敬畏与尊重了，所以他不愿意改口。然而我的心思却全在对镜自视上面了，难不成我都已经到了让十二三岁的孩子叫我叔叔，我又不得不承认下去的年纪了么？简直难以相信。

时间转眼就过去了四五十日，某天我照旧下班回家，却意外的发现房间里似乎缺少了什么，缺少了什么呢？那孩子不见了。

往常只要我一进门，总能第一眼就看见那孩子一个人待在客厅的沙发上的，或者是静静地坐着，或者是在玩着他那珍贵的游戏机。但这次却不见了他的身影。直到夜深，也没有听见任何孩子的动静，我自己不知为何，竟辗转难眠了。

我忙的来不及向房东太太细问，直到周末的时候，才说起了孩子的事情。原来是房东太太托熟人向相关部门呈报了孩子的情况，之后孩子便被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带走了，说是后续孩子的生活和寻找其父母的事情，都由福利院接手了。

房东太太说：“她不愿意再这样下去了，她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快半年了，她免费提供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的吃穿和住宿，而他那本该尽此义务的父亲却始终杳无音讯，她又能怎么办了？她又不能养这孩子一辈子。”

万般无奈下，她只好找熟人说明了所有的情况，并代托解决孩子的问题，她自己原是不懂这些的。在熟人的帮助下，才找到了福利院的门路。

的确，房东太太是没有任何错误的。只从一个陌生人的角度来讲，她的做法也没有任何的错误，她的善良超越了我们身边的太多太多人，她的行为是仁至义尽中的仁至义尽了。

更不要提她自己的难处了，她守着租金过活，每天都要服侍和照看卧病不能行动的儿子，现在还外加了一个十二三岁的陌生孩子。换作常人，只怕在联系不上孩子父亲的第一时间早就报警处理了，怎么会免费照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孩童如此之久呢？

她的念想无非还是以善心出发，认为那个父亲一定会回来的。可惜这世界总不如人意，每每都让好人的念想落了空，煞是可恨！

我除了敬佩房东太太的善良之外，更加佩服她在最后关头的机智。一个没有读过多少书的中年妇女，谁能想到，她最后处理问题的方式，恰恰是对那孩子最好的归宿呢？

孩子终于离开了，作为一个亲身的见证者，我有点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下了，但同时手心又不自禁的捏了一把汗。

我悬着的心所以放下，是我知道这孩子至少有人照看，终究没有到孤无所依，流浪街头的地步。我所以捏了一把汗，是我想这孩子的前途又究竟会如何呢？从之前的相处和谈话中，知道他是早早就辍了学的。

我也细问过他家里的情况，想了解了解他的父母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知是孩子还不懂得大人之间的事，还是他心里也在刻意回避的缘故，总是支支吾吾的，终究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我到底还是一无所知。

曾记得鲁迅先生在《热风》里面的一段话：

中国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的人，不负教他的责任。虽然“人口众多”这一句话，很可以闭了眼睛自负，然而这许多人口，便只在尘土中辗转，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

中国娶妻早是福气，儿子多也是福气。所有小孩，只是他父母福气的材料，并非将来的“人”的萌芽，所以随便辗转，没人管他，因为无论如何，数目和材料的资格，总还存在。即使偶尔送进学堂，然而社会和家庭的习惯，尊长和伴侣的脾气，却多与教育反背，仍然使他与新时代不合。大了以后，幸而生存，也不过“仍旧贯如之何”，照例是制造孩子的家伙，不是“人”的父亲，他生了孩子，便仍然不是“人”的萌芽。

先生所处所讲的是百年前的中国社会，先前我还是不大以为然的，我认为时间过去百年，社会它总是要发生了大的变化的。然而，真的变了吗？

我所亲身经历与见证了的实实在在的被那自诩为“父母”之辈抛弃了的孩子，这等父母真好称他们做父母吗？还有那些虽然并不曾抛弃孩子，却也只管生不管教的所谓父母们，也就真的那么问心无愧吗？

我们的先祖们是只管生不管教的，我们的父祖们只怕也教的有限。可想而知，到了我们自身，是否就真的能做到对孩子的教要大于生呢？这恐怕也要打一个问号。

这端是，人不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我想我们的社会表象上确乎是变了，但内里只怕变得很有限，休道百年之前，即便追溯到千年之前，也还是有迹可循，大差不差的。

我与孩子的相处时间很短暂，然而他的境遇却是我之前并不曾亲自碰到过的。我亦深知，如此这般的事情，偌大的天下，绝对不会只是个例。不过耳闻和目睹终究差了一层，所以我不能不深深地被震颤到。

我偶然翻起日历，发觉居然已到了愚人节，原来那孩子离去已经有些日子了。

我却忍不住的总要想起这事情，但我并没有任何可以帮助他的地方，比起房东太太的所作所为，我实在是感到无地自容。

因为事实是，我自己现在的处境又能好到哪去呢？我就是想帮助恐怕也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我不过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的，又如何能去保别人呢？可是啊！我又偏偏最不愿见这人间疾苦。

我是没有什么能替那孩子做的了，但关于他的事情，回想起来，却还是清晰得很。我想假使我能如实把这事记录下来，使得这愚昧的人世里愚昧的人，都能够真的好好去想想“生与教”的问题，少做一点孽，少让这样的悲剧再不断重复上演。如果真能这样的话，也总算是我一份微薄的心意了。

希望这孩子平安健康，前途也好。不止是这孩子，还有所有的孩子，都要平安健康，都要前途光明！

我挥手划掉了日历上愚人节的标记，因为我实在不知这“愚意”究竟所指何方？

二〇一八年四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