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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医院隔离那一夜:隔墙与陌生女人对病历,绝望哭泣中互相打气

2024-04-27 16:16 来源:故事志 点击:

我在医院隔离那一夜:隔墙与陌生女人对病历,绝望哭泣中互相打气

之84

我交过很多朋友。她,是最特别的一个。我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不知道她长什么样。我们只有一面之缘,在深圳南山医院二楼的新冠肺炎疑似患者隔离点,凌晨两点多,我出来喝水,她站在走廊另一头的暗处,隔着七八米。

我在医院隔离那一夜:隔墙与陌生女人对病历,绝望哭泣中互相打气

是你吗?

是我。

你不胖。

快进去吧。

我们被隔离在相邻的两个房间,缘分只有12个小时。之后,我结束留观回家,而她仍在那个十来平米的简易房间,等待接她去西丽医院的车。

12小时很短,渺渺星辰,漫漫长河,不过尘埃一粒、白驹一隙。12小时又很长,长到我们可以隔墙互相取暖,互注能量。

CT检测:肺部磨玻璃样结节

我是一个营养师,住在深圳南山。2月3日晚上,一个朋友说他有肌肉抽筋情况向我要营养品,在小区门口,我们戴着口罩,相距1米。我送给他2支营养品,又额外送了他4个口罩。我问他从哪回来,他说老家安徽。当晚下着小雨,我们聊了40多分钟后,我开始打喷嚏。他拍了拍我,问我是不是冷了,让我上楼。

晚上我就开始咳嗽,干咳,没有发烧,没有感冒,也没有咽痛无力等症状。这一咳就咳到了2月12号,晚上,我又和那位朋友聊天,跟他说我持续了10天的咳嗽,问他怎么回事,问他是不是还去了别的地方,问我有没有被传染新冠的可能。他才说,他来深圳前去杭州呆了一天,见了朋友。当时我就惊呆了!很气愤他之前不告诉我这个情况。继续追问,他又陆续说出,他还去郑州待了一天,还去了义乌一下。真给我气晕了,非常恐惧!

我立刻给父母打电话,还咨询了一位医生朋友,当机立断决定去医院检查。想着早发现早治疗,为自己好,也为别人好。

晚上十点多,我戴着口罩、头套、手套和脚套,穿着雨衣,全副武装,像个俄罗斯套娃一般,出了门。我只带了手机、社保卡和钥匙,我还是认为自己感染新冠病毒的可能性不大。

我家距离南山医院步行不到五分钟。在发热门诊,我做了血液检测、甲乙流检测、咽拭子检测,以及肺部CT。血检数据非常漂亮,没有任何数据异常。甲乙流检测也没有问题。咽拭子检测要等到第二天上午才能出结果。

CT结果出来后我慌了神,结果显示我右肺中间有一个8毫米直径的磨玻璃样结节。我站在检查室门外哭了起来,给父母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们这个检查结果,说我非常害怕,我有可能被感染了。

我想逃跑,从另外一条路回家。站在医院内的分叉路口犹豫了十几分钟,最后还是理智战胜了愚蠢,慢慢走回发热门诊。

医生说,咽拭子检测结果没出来,怀疑是轻症感染。今晚要对你隔离留观。如果明天核酸检测为阴性才可以解除隔离回家。

恐惧袭击了我,猝不及防。

我说:我还没有遛狗,我什么都没拿,我家就距离医院5分钟,我可以先回家一趟吗?拿点衣服。

医生说:不行,你哪也不能去了,老老实实呆在这,等结果出来。

我懵懵懂懂,心慌慌,呆站在一楼检查大厅外,等护士。

图:CT显示,我右肺有8毫米的磨玻璃样结节。

隔着铝塑板墙壁,我们聊到清晨

凌晨12点出头,一位护士过来把我带到了二楼。这里是轻症疑似患者留观点,有近20个房间,护士说已经住了七八个人了。一路走过去,能听到房间里打电话的声音。

我的房间在走廊最尽头,十五六平米,一个黄色医疗废物垃圾桶,四个蓝色塑料凳子,一张不到一米宽的床,铺着蓝色的一次性无纺布床单,一床被子,也是用一次性无纺布套着。

护士给了我一瓶免洗消毒酒精,说需要什么就喊护士,联系医生就用对讲机。

图:隔离房间。

灯光从天花板射下来,房间明明暗暗,空空荡荡,我有点恍惚。想着生活也许就此天翻地覆了,过去的日子也许就此一去不复返了。

我给父母打电话,边说边哭,不是担心我自己,我相信以我的身体素质,新冠肺炎击垮不了我。我非常担心我的狗狗,养了16年的拉布拉多。我怕我确诊了,它被人道处理。

我又联系了好几个朋友,请求他们,如果我真确诊了,一定要去救我的狗狗,护它周全。

我听见隔壁一个女的也在打电话,她说她很害怕,说医生不让她走了。我们的房间是临时隔开的,墙壁就是一张铝塑板。她说的每个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电话打完后,一切静了下来。清冷的夜,清冷的房间。透过窗户我看到一楼的发热门诊,那些就诊的患者,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张张脸戴着口罩,可我分明觉得他们的脸都是灰色的,沉郁的。他们垂着头,呆若木鸡,仿佛在等一个宣判。我忽然想起《泰坦尼克号》里面的一句台词:他们就在那里等着,等着生,等着死……

图:一楼发热门诊的患者。

我能听到一楼门诊的声音,可又觉得世界太静了。恐惧包裹了我。

此时,离我最近的就是隔壁的陌生女人了。我感觉她哭了。我对着黑色的墙壁,尝试性地问了一句:喂,你也是南山的吗?

她说:是啊,你能听到我讲话吗?

我说:可以,很清楚。你是哪个小区的?

她反问:你是哪个小区的?

我心想我不能说,我一说就暴露了,万一确诊,自己所在小区就上新闻了。

我就问她:你什么情况?

她说她有一点咳嗽,低烧,最高三十七度二。她弟弟是医生,建议她来检查。

我们开始分享自己的情况。她说她有老公,有孩子,有父母,全都住在一起。她担心自己被确诊,全家都被隔离。我说我有点胖,平常身体很好,自己一个人住,专业做营养,学过中医,略懂西医。我们东拉西扯闲聊着,谁也没有睡意。

凌晨一点多,她的对讲机响了。医生说她的核酸检测结果出来了,是阴性。她说:太好了,我可以走了吧。还特意对我说:隔壁的,我阴性啦!可以走啦!我也说:太好了!恭喜你,真为你开心!

可是,紧接着,医生说:你的结果虽然是阴性,但是我们结合临床认为你还是疑似患者。我们决定早上就把你送去南方医科大学深圳医院,隔离14天。

她的声音立刻哽咽了,哆哆嗦嗦问:为什么?我不是阴性吗?为什么还要去隔离?

我也懵了。这是哪一门子事,突然就结合临床诊断了,之前新闻里看到还只是看核酸检测结果。

我对她说:完蛋了,越来越严格了,确诊标准越来越多了。我们俩很倒霉碰到了。我明天检测结果就算是阴性,很有可能也走不了了。

但我又立刻安慰她说:严格也是好事,毕竟是对自己的健康负责。国家政策我们要理解,要配合。我们真要是被确诊了,跑出去就是害人了。

平息情绪后,我提议:我们来对一对病历吧。主要是想分析清楚导致她不能离开医院还要被继续隔离的“临床症状”到底是什么。

于是,隔着一堵墙,她念一句,我念一句,从血检结果,到甲乙流检测结果,到CT检测结果。

结果发现,主要不同就是我们的CT结果:我是右肺中间有8毫米的磨玻璃样结节,呈圆点状,她是肺部边缘有磨玻璃样阴影,且呈片状。另外她有低烧,我一直没有发烧。

我打电话咨询一位医生朋友,他说她的症状更接近新冠肺炎症状,而我的症状更像是肺部的良性肌肉瘤。

我们突然都很沉默了,不是说我的症状好一点,我就是幸运的。我不是幸运的,她也不是幸运的,我们都躺在了并不幸运的隔离间里,身上有着或大或小的病症,明天早上起来不知道会是晴天还是雨天。

未知,是最让人最恐惧的。

我和衣躺在那张孤立的蓝色小床上,对着手机不停地查询信息。她那边也没有了声音,我以为她睡了。

两点多,她突然问我:你睡了吗?

我说:没有,睡不着。

她说:我也睡不着,怎么办?我怕我害了我的家人。

我说:不用担心了,我相信他们会支持你的。你去隔离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我也跟她说了我的担忧:我怕我也出不去。她又反过来鼓励我,说你身体那么好,又是懂营养的,不用太担心,你也放松心情。

她问我:你的床是什么样子,头朝哪边?

我说:床就是一长条,头朝墙这边。

她说:感觉我们好像睡在一张床上。

我说:嗯。好近啊。

后来我起床去外面饮水机喝水。回来的时候,H型的走廊,我在走廊的这头,另一头有一个女的也停下脚步。比我矮一点,清瘦的身型,扎着低马尾。

她站在暗处,隔了七八米远,我看不到她的脸。

她问:是你吗?

我说:是我。

她说:你不胖。

我笑了,说:还好,快进去吧。

她说:你先走。

然后我们就各自回到房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房间摆设到高矮胖瘦,从运动健身到营养搭配,从西医到中医,从家长里短到“万一”“如果”。一直聊到快5点,天渐亮。

聊到最后,恐惧没了,压抑没了,两个人最开始混沌和恐惧的头脑忽然变得清晰和坚定起来。

仿佛黑暗中打开了一扇门,亮堂了起来,有活生生的东西涌了进来,暖暖的。

她也轻松了很多,说:还好有你在这里,还可以说说话。

我说:是啊,要一个人隔离,真的会被吓死。

我们最后也知晓了对方的小区,我们住得很近,隔着一个拐弯的距离。也许曾经,人来人往中,我们有过擦肩而过。

图:隔着黑色的铝塑板,我和隔壁的陌生人聊了起来。

隔壁的战友,你是否安好?

早上8点,护士把早餐送过来了。

她在隔壁问:你吃了早饭吗?现在吃吗?

我说:没心情吃。我的核酸检测结果还没出来,心悬在那。

她劝我:你吃吧,不要担心了,你那么强壮,你不会有事的。

我说:好,那我吃吧。

吃了后,我问她:你吃了多少?

她说:我就吃了一个粥。

我说:那不行,生病的话,身体很重要,必须要多吃点东西才有体力去支撑后面的治疗,不好吃也要尽量吃完。这里条件算不错啦,餐饮看着还挺干净的,吃吧。

她说:好的,我努力一下,再把馒头吃掉。

后来,她通过对讲机问医生,什么时候去南方医科大学深圳医院。医生说,正在安排车送她去西丽医院,不是南方医科大学深圳医院。她又慌了,一直问。

我说,可能南方医科大学深圳医院住满了,就调配到西丽医院。

我劝她不要老打电话去烦医生了,因为我从窗户看到,下面来检查的人还挺多的。

医生太累了。我清楚地记得夜里做咽拭子检测时,那个非常年轻的医生,坐在凳子上,闭着眼睛,垂着头,手摊在腿上。他的声音有气无力,隔着护目镜和口罩,我都能感受到那种疲惫。那一刻,我很愧疚,我觉得我给他们添麻烦了。他的工作真的很危险,要面对每个病人张开的口和可能喷出来的飞沫。在新闻上看再多医护人员的感人事迹报道,感受都不如一次亲身体验来得强烈:他们真的值得我们好好去尊重。

我按捺住想打电话给医生的冲动,一次次看向床头的对讲机,焦虑地等着核酸检测结果。

雨打在窗户上,模糊了外面的世界。我从窗户望向楼下,发热门诊等候区,红色的地面,红色的围板,一位身穿灰色上衣的患者拎着大大的CT片子,呆站在雨里,上衣帽子盖在头上,她的脸埋在暗影里。

看着看着,我觉得更加寒冷和焦虑。

图:一楼发热门诊等待的人。

中午11点多,对讲机终于响了。医生问我还有没有什么症状,我说就咳嗽,没有其他症状。他说,你的结果出来了,是阴性。你现在可以回家了。

那一刻我如重获新生,被巨大的惊喜冲昏了头,脱口而出:为什么我可以走?我没事了?不用再检查了?

医生说:你不想走吗?

我说:为什么隔壁她是阴性不能走?

医生说:你认识隔壁吗?

我说:不认识。

医生说:你怎么知道她阴性?

我说:我们晚上隔着墙聊天了。

医生说:你的临床症状我们觉得没有问题,不用再隔离了。建议你到普通门诊去挂一个胸外科号,检查一下。三个月复查,一年之后复诊。

隔壁的她说:太好了,恭喜你!

12点,我收拾好东西,而她,依然在等待接她去隔离的车。

临走前,我对她说:你要加油啊,不要害怕治疗,早日治愈,千万不要难过。

她说:好,羡慕你,祝贺你,我真是体会到身体强壮在任何时候都管用了。

我走出隔离区,脚踩在一楼的时候,那种感觉,恨不得立刻发一百个誓,保证以后一定要好好生活,珍惜生命。当然最重要的就是:服从管理,绝不出门了。

外面还是毛毛细雨,阴沉的天,发热门诊门口又站了很多新的待检查的人。

我出了医院大楼,逃命一样跑回了家,只用了3分钟。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出小区一步,咳嗽也慢慢好了。3月2日去医院复查,医生说我肺部那个结节是良性的,连药都没开,注意观察就好了。

每天,我都会看政府的疫情通报,留意新增确诊病例到底是哪些小区的。好在我一直没看到她那个小区的名字出现。我想她应该回到家了吧。我希望她健康。

我很感谢她——隔壁的陌生人,在那样的一个夜晚,与我结成一个战疫的共同体,彼此分担恐惧,注入能量,传递温度,一起面对未知的明天。

我们没有互留联系方式,但我们终将互相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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