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61)《钓鱼人》(作者刘灵)
长篇小说连载(61)《钓鱼人》(作者刘灵)
有时候白桦感到胸闷。
好像是,他胸腔就要爆炸一样。并非出于一种愤怒,大多数情况下是慌乱、困惑和不安。甚至他偶尔会渴望来一场战争。飞机大轰炸,烈火燃烧起来在他的整个后半生就熄不掉。发生一场大地震。天上落下陨石雨,把城市砸成电视上那种废墟。简直太压抑了。什么东西笼罩着他,一个巨大黑影,还发出嗡嗡作响声音,一只大黄蜂,从他头顶上划过,都拉林场被割倒大片松树并据当地居民讲述有高频音震烂玻璃的天外来客(白桦坐上农公车去瞧过热闹和稀奇),真想躲开它,躲不了,从而他又无法不正视存在。这样默默地白桦承受了许多次受伤。在白桦曾经工作过的工厂,如今说起来恐怕没有人肯信。恐怕是,就连当初的那些对他“施暴者”估计也早都把这件事忘掉了,他们怕是忘得一干二净了吧!他们其中大部分人未来许多年里还会活着。白桦脑海中一下子涌现出这种怪想法,也许,直到了今天,他们仍然活得好端端的。
就像他所预料那样,就算是他们的后代现在也已经长大到了白桦当初的那个年龄。但愿菩萨保佑他们没病没痛,没三灾五难的。白桦这样说也是真心诚意的。他经常想,假如,他是说的假如那些人有朝一日要是不想面对上帝的公正审判的话,他们大家欠了他一个道歉!
学会去宽恕敌人。
何况他们不是白桦的敌人。他有解不开的心结。是的大家多年相处的友情归另一码事。
那些家伙确实该对自己说一句:“对不起。”
那些伤害出现在白桦刚刚从中专毕业的那一年,他才上班不久的时候。差不多每个星期都会发生三到四次,不止是白桦,他还悲哀地、伤心地想起别人。哪怕不是他也肯定会有其他人。会由别个代替,剧本是现成的,从不缺少角色。这样的戏份在工人阶级当中一直坦然存在,并大有市场。想起来确实可笑,白桦总遭到几个工友扒掉他的裤子,并且大家疯了似的对他的生殖器又搓又捏,最后还涂上红油漆。他们终于松手,放了他。他想,莫非这种事同样是属于婚前正常性冲动乃至于性生活、欲望的一部分。
白桦大量读过西格蒙?弗洛伊德、马格努斯?赫希菲尔德、哈夫洛克?霭理士等大师的著作。他找不到对比自己更合适的案例,或者说是病例。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工厂任务少,差不多只有九十年代的三分之一,国家没有规定大礼拜,每星期大家要上六天班,对于他等于上刑六次。八小时之内,本来活路都不算太紧张,何况,那时体息时间又确实没有什么娱乐。累归累,大家有大把大把时间,实在无聊。在这种重体力单位,工厂一线青工又多,全都才二十出头,三十岁多点儿,人年轻,干精火旺,精力耗都耗不完。工友们一但闲下来就会觉得很无聊,脑子空,而生活感觉到无聊了,于是大家就分分钟自己找乐子。疯啊,疯啊。
情况这样,这原本是属于人的天性。白桦想,真是怪不得谁。
问题就在于白桦自认为的身份。他的家教,现时处境,让他觉得特别尴尬。他确实不合群。其实,打从他童年时候起就不大合群。白桦理所当然地认为同志们天生就烦自己,讨厌自己,年龄更小的时候是同学以及邻居。他并没有什么朋友。多半白桦性子太懦弱。对此他烦透了。大家对他愁死了,并且恨他。情况会不会当真是这样?白桦究竟哪点让人看不顺眼,或者说是看不清楚呢。于是拼命读书,多读书后会不会把这种事从头至尾搞明白?真相水落石出。“我确实不清楚,”他嘟哝,“好像,我也实在搞不懂。”
弗洛伊德给自己带不来多大变化。
到底这件事和什么有关呢?
虽然,大家同样是工人。他从中专毕业(一直搞不明白自己身份怎么就会弄成了个工人的),国家那个时候包分配,有规定,白桦私下总觉得自己本应该是干部编制。他不小心?白桦参加过……同样参加过的照样也过得不错。大概,他得罪了领导?
得罪了那些能决定他命运的人。白桦居然让所有人都看不顺眼。他是上了谁的当,落入圈套了。白桦眼前迷雾重重。在八十年代初白桦成天郁闷寡欢,还叹息命运不公正。他运气不佳,变庸俗和懒堕。不,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其实他工作和学习非常努力。一切工余时间二十岁刚出头的白桦就每天拼命看书。凡是能弄到手的小说他都读。他想当作家的欲望尽管受到父亲反复打击,可是从来没有改变过。白桦也比谁都懂得知足常乐这种浅显的道理,从而延伸出去,又想命运对自己事实上已经很够意思了。就他所处革命落幕前、上次战争剧终前那种动荡年代,他的周围,比自己更痛苦,悲剧、惨剧也比比皆是。白桦有一对(是双胞胎)初中同学的母亲(不知道为什么事情)被关了起来,结果疯了,最后跳了楼。他们爸本是一个革命者兼工程师,后来变成酒鬼,阴差阳错。变杀人犯。杀人犯最后判了死刑,他俩变成孤儿。白桦有个同学的父亲是货场的搬运工,有一次下深夜班,非说他强奸了一名精神病患者,枪毙了。两年以后真凶落网,他又过了二十七年才得到平反。当然,可以说那年代每天白桦周围总在上演着莎士比亚式悲喜剧和英雄剧,也从来不缺少好莱坞式电影结局。他家老东门锤筒花巷就有四个疯子。两男两女,其中贾疯子的婆娘上吊死了。
他儿子贾万林和白桦玩过,算得上是铁哥们,他二十二岁那年在大南门死于一场有些令人窒息、莫名其妙的车祸。司机喝醉了酒。当然后来司机被判了刑。对于贾万林本人来讲于事无补。白桦家也疏散下放过,但他家被送去农村的时间不算长。白桦的爸妈回城早,1972年白桦才上四年级时他父母就回城了。他当初也没有跟着去,求情,一个姨妈来管白桦。他继续留在贵阳上学。比起那种全家疏散下放的人,比起听到的恐怖故事,比起被林彪迫害死了的,比起父母他们呆那种地方吃不饱饭的农民,比起那些从知青点回城找不到工作的,比起那种考不上学校的,白桦肯定幸运。
尽管1984年之前白桦可能还认识不到。未来岁月,这大半辈子他本就最应该感谢爸爸对他的严格要求,让年轻人白桦搭上了这趟历史顺风车,并让他在后来三十多年变幻莫测的中国改革开放时期有一个比较稳固的工作,端上个铁饭碗。感谢单位,尽管苦归苦,心又累,但是毕竟旱涝保收。在鹿蹄草和酸枣沟(两个地方性质不同)精神病医院时白桦时常这样想。不过,当年白桦确实也惶恐不安地长期以来难以适应和理解。他们大家原本是革命年代已经接近末班车上搭乘的一代人,生不逢时,长时间痴痴傻傻伫立在表面看起来轰轰烈烈、人头攒动、热血沸腾的车站上,就等着(长期接受的革命教育)通过幻想出来的那班时代列车。
却等到了囚车。实事求是地说他们这一代人命中注定了是怪胎。早年白桦切身感受到当时并未远离的革命激情,但这样暴风骤雨似的革命估计在未来五百年之内大概都不会再次出现了。而他们这些“群众”假装还在一直期盼。包括二三十年后长时间流行的广场舞,那一种切肤之痛,那种革命余音绕梁迷惑了大家。等这批人死后,世界上,恐怕会被另外的冷峻、冷漠、愤怒与喧嚣所代替。但在当年白桦肯定意识不到这点,就连那种所谓社会学家都各执一词,莫衷一是。就在白桦的骨子里,他必须带着知识分子的与生俱来的一种倔犟品性,和革命激情交媾,相结合,正在逐渐变成某种混合体。
“我永远无法适应这种正在彻底改变的新环境。”他大声说。
永远也不会去适应,可能做不到。包括他们少年时代的许多娱乐都跟战争有关,记得那时候流行最广、最时髦的一种游戏就叫打游击。而少年白桦又不喜欢随大流,其实是他性格天生胆怯在作崇。不合群。白桦试想过,假如当年干脆没有工作会不会好些,也许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白桦说不定会顺应历史大潮,跟别人经历一样去学做生意。会不会成功暂时别论。他会不会依然被送去劳教所,到头来,这个人还会不会想写作?
如果没有农场(大家私下叫流放地),他并没在那里呆过,是否还能成为小说家呢?
人在“那边”,但生活在别处。白桦无比痛苦地经常这样想,“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年轻厨师跟白桦开了一句玩笑,朝他笑道:“真的是死不悔改!”
那么,许多年来白桦到底后悔过自己作出的选择没有呢?对于白桦,写作究竟是他的救命稻草,还是一杯毒饮料。当年他忙忙碌碌的每一天除开干活外,就是阅读小说,大家嘲笑他恶习难改。从头到脚穿着满身油腻腻腻的工作服,汗臭味难闻。白桦实在不习惯无聊游戏,又毫无办法。那个时候他衣服上油泥都能刮下一层。白桦休息时间忙不过来,工作服比别个的尤其更脏。
当然,各种各样原因,其中任何一条理由都会让白桦气馁,变得垂头丧气,再难鼓得起半分勇气。多年后他细想,实际上自己恐怕真的是比所有人都懒,尽管白桦从来不愿意承认;他并不勤于换洗工作服也是事实。关于懒的说法,得看你怎样去理解。白桦好像拒绝别人的理解。他力气远不如同龄人,加上爸爸向来都鼓励生活必须自立。还有掰手指头数不过来那些理由,他替自己找借口。
“干活太累了。”
“又要花费大量时间看书。”
白桦到底是指去农场之前还是从劳教所出来后,“都一样!”他大半工余时间都用来读小说。有人开始喊白桦叫“科学家”,其实就是个让他害臊的绰号。以至于当白桦被派出所抓起来后,有人甚至断言,那小伙平时读那样多书,读书确实会把人读傻。他变成了一个大傻瓜,书呆子。他们真相信白桦是受西方资产阶级文学作品毒害了。他这家伙中毒太深,甚至有可能犯下的是花案。若干年过去了后白桦仍必须对那些对此持怀疑态度的人不断解释(我并不是花案)。当时送白桦他们劳动教养的理由是从一百六十条及二百九十三条分解出来的“他确实是流氓”。“流氓”事实上是个“口袋罪”,可以装进去任何五花八门那种东西。
犯寻衅滋事、扰乱社会治安。但流氓罪名在当年相当宽泛,很笼统,且使用了“随意”、“任意”、“情节恶劣”、“情节严重”、“严重混乱”等需要价值判断的表述,白桦并不是大家理解的那一类流氓。他从没有犯过什么花案,连调戏妇女的行为都绝对没有过。进劳教所时他二十四岁,甚至仍然还是处子之身。白桦收留了本不该由他出面收留的孤儿,为了帮朋友忙,和别人一场打架,又稀里糊涂跟人喝血酒。
“叫嚣有难同当。”
他多半因为太讲义气了,其实整个人当时都是懵懂的。大多数人并不晓得自己干过些什么。白桦眼前(他们)连只苍蝇都不让飞过,也许是没有办法,灯光刺灼眼睛痛。那些年轻公安会不会拿电棒抽打人呢?劈头盖脸打,把人打得满地找牙。耳朵里并没有飞进去一只长脚蜂,脑子一片空白,声音怪怪的。把人打伤了。伤得老火。他会不会死啊!我想知道他伤得重不重?他手上有把有机玻璃刀柄牛角刀,俗称大花把,而白桦拿在手上的是半截断砖。他怕死。对方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反正他不是牛关铺铁路家属区的,也并不住老东门锤铜花巷。他到底会不会死啊!白桦觉得,当时自己确实过份了。他突然想起来有一次在铁路医院看病,那天人多,有个胖胖的中年人对直冲他走过来的。他坐在白桦旁边塑料椅子上。那一排都是天蓝色靠背椅,椅子连在一块儿,他后来头歪着并把脸搭在白桦右手边肩头上……(我没转过头去瞅,就等他靠好了,反正大家都是病人)轮到白桦看病了,谁知道他刚站起来,那个人立即就“扑嗵”栽在地上。白桦还听到他额头磕水泥地上巨大响声。不曾料到,人早已经落气死了。那一次确实有好多长脚蜂包围白桦,在他耳孔里面做窝。后来白桦听人说认识那个人,他是从哪个工地上自个儿走路来到医院的。在工地上他被什么东西砸了下,结果就这样了。
并不是由白桦幻想出来的剧情,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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