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演唱者：明星梦醒的时候，我却红了

《在人间》演唱者：明星梦醒的时候，我却红了

记者 /张帆

编辑/刘汨 宋建华

▷ 王建房因为《在人间》火了

王建房今年48了，比乐队里其他成员大了十几岁。

他跟这些玩摇滚的年轻人讲：咱们在一块，我的规划是这样子的，努力大干二十年，到那时候我都快70了，要是那时候唱不动的话，咱就坐在那，把所有的歌降几个调唱。

王建房是被崔健《一无所有》感染的那代人，觉得“就该这么唱歌”。等几十年过去，不再做明星梦的时候，他翻唱的那首《在人间》却在网上火了。

人和歌红了，王建房试着适应网络时代的变化，但他没法接受网上那些恶搞版的《在人间》，不想自己有态度的作品成了“神曲”。王建房也受不了因为翻唱版权的问题，招来的那些谩骂。这不比出名之前，都是当面被骂，还能做个还击。现在，骂自己的人在哪都不知道。

王建房说，自己只想干好唱歌这件事，说得再具体点，就是摇滚。

在人间

三月中旬，王建房得了重感冒，头晚又喝了酒，人难受了一整天。不过例行的乐队排练没有因此中断。下午3点半，他赶到西安音乐厅，隔着一面玻璃，看乐手们在场地里调试设备。

晚上7点，音乐厅安静下来，录音棚却开始躁动，歌曲一首首顺下去，到了《在人间》，大家一致同意跳过，因为唱得太多了，有人调侃“现在不唱《在人间》都结不了账”。

意识到《在人间》火了还是去年。王建房在外面吃饭，旁边一个卖烤肉的一直盯着他看，这人后来过来问他：“你是不是王建房？”他有点懵，“你认识我？”“你不知道网上那段子吗？”

店主说完，随手就拍了一张照片发到网上，“《在人间》的王建房在我这吃烤肉呢。”

去年，那段让《在人间》火了的视频出现在网上，一个男人开着车在隧道里嚎啕大哭，车内的背景音乐放的就是《在人间》。传言的故事版本：“隧道哥”开车尾随前女友结婚的车队，跟了七公里，女孩发来一条短信，“对不起，别送了”。

2011年，王建房在网上看到原版《what are words》的MV，原唱的故事也是关于爱情，王建房有了用中文翻唱的想法。

王建房找来二十多岁的填词人龙章建，这个圈儿里的新人决定，翻唱的《在人间》不再是个风花雪月的主题。

这多少跟龙章建那时候的境遇有关，大学毕业后，龙章建在一家日企做质检员，干了7天就辞了。他去了西安，开一家小饭店创业。很快，经营中的“各种问题都出来了”。有故意闹事的顾客，吃完饭后拔几根头发放在碟子里面，其实就是想赖账。

“在这段时间里人迅速成长，让我见识到社会上包括生活中很多不堪的事情，之前我把很多问题想的太简单、太美好了”。

“好多人说这歌比较消极，它其实是一首励志歌。” 龙章建解释，这种励志不是跌倒了再爬起来那种，是真正看透些东西，找到了方向。

2011年9月，西安音乐厅举办“城墙下的摇滚”演出，王建房和张楚、马飞同台。那是他第一次唱《在人间》，唱完以后，台下的掌声差不多响了两分钟。

▷ 王建房和乐队在排练中

成名的烦恼

商场里、酒吧里，哪哪都是《在人间》的调子，去年，王建房去外地演出，每到一个城市，“这首歌只唱一半就够了，另一半是他们（观众）唱”。

一首翻唱于2011年的歌，在六年后走红，王建房觉得：“整个事就是一个意外”。

里面当然有网络的功劳，在各种视频软件上，网友把王建房沧桑的声音与或悲情或恶搞的视频搭配起来，《在人间》被演绎出诸多版本。这让王建房“不好受”，自己一个有态度的音乐作品，咋就成了“神曲”？

同样在他意料之外的，是来自于网上的骂声。因为有英文版《what are words》在前，质疑声主要集中在版权问题上。在搜索栏里输入“王建房”，会自动跳出“抄袭”的字眼。有人在网上提问“如何评价王建房《在人间》这首歌？”，获得较多点赞的答案无关于歌曲本身好坏，纠结的仍是版权问题。

他坐在对面向我复盘整件事情：最初在网上发布这首歌的时候，对中文词作者和原唱曲作者都有注明；去年意识到歌火了以后，团队就开始着手联系版权方。可即使在获得授权之后，难听的骂声依然在网上层出不穷。

48岁的王建房遭遇了现实中的“流言比刀剑还锋利”。微博里骂他的人不少，讽刺、挖苦、打击，王建房觉得是没有道理的。

他一度为这些声音困扰，开玩笑说，这要是在过去，别人骂自己也是当着面，“我可以跟你理论一下，你要是没有理由，那我就要向你挑战嘞”。

但现在是在网络时代，歌红了，骂声从何处来不得而知，这让他“完全没有办法”。愤怒和委屈像拳头，挥出去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接招的对手。

春节前，湖南卫视《歌手》节目要唱这首歌，联系到他，王建房和制作人仲伟商量：到时候咱们也该有一个说明了，不然有太多的误会了。

说明视频是提前一个礼拜就录好的，放在3月9日下午通过微博发出。王建房告诉我，这个视频是给自己一个交代，也是给观众一个交代，“后面的事情我就控制不了了，谁要再骂我也没有办法了。”

他宽慰自己：不要太在意，你要在乎的话，这个事就干不成了。

▷ 王建房转发“隧道哥”视频

“见面递根烟”的故乡

王建房说的“这个事”是“唱歌”。1988年，它有了更具体的名字——“摇滚”。

1988年，王建房18岁，遇到了崔健的《一无所有》，像发现了新大陆，“觉得歌还可以这样子唱”。在此之前，他在春晚看到费翔唱《冬天里的一把火》，辍学考了艺校，想当个歌星。

那正是歌手全国走穴演出的年代，在外地演出遇到别的歌舞团，大家一起聊天，王建房听到一些年长的老师讲：中国现在最牛的叫崔健。“那时候中国人最崇拜的还是蒋大为、李双江、刘欢、韦唯、毛阿敏，突然说一个崔健，没人知道”。

到了1989年，崔健《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已经开始发售，有朋友买来一盘磁带送给王建房，他听完之后“就受不了了”，心想“这个东西太好了，咱们以后要像崔健一样好好做音乐”。费翔很快被“放弃”了，“我不想做这种偶像了，还是像崔健这种，（用）很自然的演出形式”。

后来他开始尝试自己写歌，写完和乐队在一块排练，效果却不尽人意。写到1995年，他想，该换个思路了，能不能把形式变一变，把自己从小就喜欢的秦腔和摇滚乐融合到一块。

第一张专辑里的《活着》是用陕西方言唱的，“太阳出来红艳艳，靠在墙上晒暖暖”，他用厚实的陕西话念出这句词，告诉我，“我们平时讲话就是这样讲的，这样让我做音乐相对更方便一些，也能把最生活化的一些事情诠释出来，我觉得这刚好是我自己能做到的”。

音乐生发于这片土地，歌手却也被土地上的流言牢牢捆绑。

王建房17岁时就离开故乡临潼北田，18岁回来时，留长发，穿皮靴和牛仔裤，这让他一度成为村里人批评的对象。

人们不喜欢他的打扮，认为他嗓音“太粗”，当不了歌手。“我是他们的反面教材，他们教养子女的时候就说，你要不好好上学，你以后的下场就是王建房这样。他们觉得把唱歌当一件事来做，这个就不是一个正常人干的事情”。

还是讽刺、挖苦、打击，采访中，王建房几次一口气说完这串词，这成了他从少年时期就挣脱不掉的枷锁。

他没放弃唱歌这件事，却也无法让自己不去在乎北田人的看法。

这种在乎更多来自于母亲。母亲在北田声望高，讲礼数。每次王建房一回家，母亲总是先问：回来的时候在街道上都碰见谁了？打招呼了没有？给人家递烟了没有？叫啥都会叫不？等到他答完“莫问题，该叫的都叫了”，母亲才觉得放心了。

填词人龙章建几年前曾和王建房一起回过北田，他记得那时候北田的麦子已经黄了，王建房夹着一个包，在街上不停碰到熟人，见谁都“诶！”递根烟，再寒暄几句家长里短。

“你有礼貌，你和气，不行，在他们心目当中，你对我好证明你混得不行”，王建房说。

这常年给他带来一种困扰：农民到底是不是淳朴，是不是善良？“我做任何事情你都要骂我，我咋能让你不骂我？我只有在街道上碰见你的时候递根烟，把烟给你一点，然后说你一句好听的话，这才能不骂我，但也只是暂时不骂了”。

他后来把这种状况唱进歌里，“人家就是随便说的一句话，我是太认真了，我是太在乎了”。

▷ 王建房在18岁那年喜欢上摇滚

被困住的歌手

制琴师解小石给王建房做过两把吉他，第二把是签名琴，花哨，适合在舞台上用。第一把，是在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是2005年，王建房从西安去北京之前，他需要一把好琴来录制第一张专辑。

解小石回忆起十多年前的场景，“那时候大家都在那种状态下，好像都在找出路，都知道自己肯定会有出路，就是要靠时间，都知道目标在哪里，但目标和现在有一点距离，需要时间去走，大家都在那种走的状态下”。

第一张专辑的歌在90年代就写完了，2003年，王建房和现在的制作人仲伟把这些歌重新改编、制作，2005年拿着满意的作品上了北京。在北京，他一家一家找唱片公司，“那个年代得通过唱片公司的制作来宣传，一签约，证明你就差不多”。

那时候方言摇滚还未“登上大雅之堂”，王建房在北京与几家公司的洽谈与合作并不顺利。2008年，他和一家公司签约，随后开始制作第二张专辑，但这张完成后的专辑并未得到宣传和推广，“就一直撇在这，我所有的事情也不能正常的进行，他们也不给我安排演出，所以我就没办法，又回来，就一直在西安待着”。

王建房形容那个时期的状态：整天无所事事，解不了约，想演出又不敢演，在西安也不敢宣传，“害怕他们找我的事”。

没有演出就没有收入，这意味着对整个乐队没有办法交代。“你不能要求大家不能迟到，你长年没给大家一分钱，你还要求大家，这个不现实，也是最痛苦的”。

最崩溃的时候在2009年和2010年，和公司一直联系不上，王建房甚至想过去找对方拼命，“当时我就想的是，大不了我就不做音乐了，我不能让你这种人以后再去欺骗别人”。

他没有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苦闷的时候，他没有停止写歌，没事就在西安城里来回转，回去再把体会记在本子上。

写《谁会了解你的心》这首歌时，他正在城墙底下转，天下着雨，他突然想起自己的这些年：“我这干了这么多年干了一个啥嘛，咋回事嘛，到现在还是这样，我这个事情啥时候是个头啊”。

他打着伞，赶紧靠在旁边把旋律写出来，歌词也一并有了：“谁能了解其中味，谁会了解你的心”。

他把自己想象成李白式的人物，怀才不遇、借酒消愁，还没有朋友。脑子出现个月下独酌情景，自己、月亮，还有影子，来，咱三个喝，“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这样挨到2013年合约到期，枷锁彻底解除，他已经43岁了。

▷ 王建房参加过的选秀节目

做摇滚像牛拉车

“我有时候心情低落，不光是（去北京后）这八年，也包括这八年之前。就是咋干一件事情就这么难，不是难在你创作这一方面了，是难在音乐之外的这些事情了”。

那想过放弃吗？

王建房告诉我，做摇滚三十年，只在20岁的时候动过一次放弃的念头。

那还是在走穴演出的时期，他初入社会，被骗成了家常便饭。一次王建房在铜川演出，歌舞团的人还没给他结清工资，却趁着半夜跑了，把他一个人扔在旅店，抵押给店老板。

歌舞团走的时候，把王建房的包也拿走了，等他起来，只剩下一件衬衣、一条裤子、一双拖鞋，一分钱也没有了。

中午，旅馆老板把他叫起来要钱，他解释自己没有钱。对方不让他走，两人又上街去找跑掉的人，转了一个多小时，老板发现他的确是上当受骗了，就说算了，你回吧。

他说，叔你能不能给我5块钱，让我坐车回家。那时候从铜川回西安的票价是3块钱，他想再吃点饭，5块钱就够了。旅馆老板没答应，“你还欠我的钱，我可能给你钱吗？咱俩全当没有这回事，你走吧。”

“我想咋走啊，要不然就当无赖，坐在车上不下来，最后我还是嫌丢人，我还留个长头发，一看就不像个好人”。他后来决定，走回去。下午5点出发，到北田家里已经是凌晨6点，中途“没有吃一口饭，没有喝一口水”。走到大概20公里的时候拖鞋还坏了，就脱掉鞋光着脚走。

那次回来之后，王建房又脏又瘦，母亲看着难过，问他：你这次回来，咋不说在外面那些风光的事情了？

他说，不提了，也不干了，就好好的等着俺爸退休，接班当工人算了。母亲问他：你不是非常喜欢这，为啥要放弃？他说，这个，太苦了。

母亲把这事比成老牛拉车，现在就是个斜坡，“你想放弃的话快得很，就溜下去了。你要想坚持再咬咬牙，可能就上来了。”

王建房开始等，一有演出的消息就去，接到一个电报，背着包就走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想过去放弃，因为我性格里面就爱这个”。

“心里那个劲还在”

龙章建只看过一次王建房掉眼泪，也是在北田，这个不擅表露情感的西北汉子“把头一偏，拿根烟叼着”。

2013年，王建房与北京的公司解约，终于获得自由身。这一年，母亲住了院，做完手术出院前一天，人突然不行了。

王建房赶到医院，一个小时之前他还跟母亲打过电话，“她说想吃一个坨坨馍，我说等一下，我再眯一会。我还没睡呢，突然就说不行了”。

母亲刚一去世，娃出生了，这事一直让他别扭。他消沉了一年半，喝酒总也不醉，人暴瘦到110斤，以为自己得了绝症。

母亲的葬礼在北田举行。后来他把多年积压的情绪写进《北田》里，既因为母亲，也是给过去束缚自己的东西画一个句号。

他唱“北田，把我的恓惶能哭完”。“恓惶”是陕西的一个俚语，“无奈、无助、可怜、悲痛、伤心……各种复杂的东西，用恓惶就可以代替，‘把我的恓惶能哭完’，我都哭不完”。

2014年，他的脚趾头断了，演出却越来越多了。他拖着受伤的脚趾全国各地跑了几十场，在舞台上照样又蹦又跳。

参加综艺是王建房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事。节目组找到他时，他礼貌地列出自己的缺点：个子低、形象一般、高音上不去、不会唱别人的歌、也没有感人的故事。后来对方为他破了例，可以唱自己的歌。

一年一年的熬着，直到《在人间》火了，成了乐队表演曲目里“不唱不结账”的一首。词作者龙章建有次点外卖，听见外卖小哥手机里放的也是这首歌。

王建房倒是更愿意与随名气而来的光环保持一定距离。偶尔在公交车上碰到几个年轻的小孩，见到他，喊一句：“王建房，加油！”他有点不好意思，马上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他跟我说，自己已经坚持30年了，“年轻时候那个明星梦早就醒了，（现在）就做一个干干净净的音乐人就够了”。

版权的事仍然是个绕不开的心结，前几天晚上，他和朋友喝酒，提到想把《在人间》的授权书也放在网上，朋友不赞成，“这东西你出来解释清楚就OK了，侵权不侵权由法律说了算”。

王建房用一首《老王》鼓励48岁的自己：“凡事不要在乎的太多”。他宽慰自己，既然干这件事情，就要应对一切预料不到的、已发生或者将要发生的东西，“认真把自己的事做好就行了”。

在抖音上，一段以《在人间》为背景音乐的视频获得了超过361万次的点赞。视频里，两名铁路工人背对着飞速驶过的列车，躲避从车轮底下卷起的冰雪。

或许，王建房在人间的故事最初也与雪有关。他回忆起上初中的时候，冬天的北田下起了大雪，天还没亮，他背着妹妹去上学，踩着雪，脚下“咯吱咯吱”的。

他嘴里哼着歌：“洁白的雪花飞满天，白雪覆盖着我的校园”，一路上也没觉得冷。

责任编辑：酒丽敏(EN010)